莱辛与猫 |
猫的外表一般没什么争议,比灵长目不知道俊俏多少,还有娇滴滴的性格、丰富的表情和一点拟人的小心眼儿。人有了钱以后,就蠲除掉猫往日“抓耗子、焐被窝”的义务,真正拿猫当家庭的一员供养起来,爱猫通常被认为是人的天性,虐猫者不但道德上要扣分,精神状态更可成疑。不过到了文学作品里,这惹人爱的小兽又有别的涵义。读过巴尔加斯・略萨的《情爱笔记》后,对猫有了大认识。那书里最悚人的场面之一是这样的:女主角卢克莱西娅赤身裸体躺在床上,丈夫在她身上刷上金黄的蜂蜜,一群小猫争先恐后地蹿了过来,吮吸、舔舐,一边享受地咪咪叫唤。那幅画面黏糊糊地塞满了读书人的头脑,好久难以抹掉:我固然知道猫在西方文化里总是作为淫荡色情的象征出镜,可是略萨露骨地告诉读者:男人要实现某种私人癖好并不难,但有了猫的配合却能达到淫亵的程度。
摆在面前的多丽丝・莱辛的《特别的猫》,又把猫拉回到肉体凡胎的现实中――他才不像秘鲁老帅哥略萨那样饱暖思淫。作为女性,特别是所谓的“现实主义作家”,莱辛仅仅按照那两只准暹罗猫的现实样子来描写它们,没给读者以过多联想的空间。在整本《特别的猫》中,莱辛没有赋予猫以象征意义。“喔,猫咪,我总是忍不住赞叹:好美美的猫咪!好香香的猫咪呀!精致优雅的猫咪!披着一身光滑绸缎的小喵喵!像一只软绵绵猫头鹰玩偶的猫咪,脚掌如飞蛾般轻巧无声的猫咪,如宝石般珍贵的猫咪……”这还是写《金色笔记》的那个思想型的莱辛吗?在猫的面前她跟所有的豆腐心女人没啥两样。
《特别的猫》,[英]多丽丝・莱辛著,彭倩文译,友雅绘,浙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3月第一版,28.00元 |
就在那个冬天,莱辛得到了她在伦敦的第一只宠物猫:一只六周大的有一半暹罗血统的猫。莱辛把它描写成一个除了容貌之外毫无特色的小美女,骄矜虚荣,擅长讨人喜欢,享受人类情不自禁的赞赏。春天也跟着这美丽小生灵的加入来到了伦敦,莱辛不再抱怨初来英伦看不顺眼的种种景况了,转而开始关心“灰咪咪”在后花园的情感生活。她和她的朋友们看着发情猫咪追逐、撕咬、缠斗,指手画脚地议论着大自然的安排,不时地把自己代入爱猫的位置上,为它在多个求偶者之间作出选择。
莱辛采取了一个非常合适的观察位置,当视角从大社会回转入小家庭时,她以同样的理智评价猫儿的性格;她失败的婚姻经历,她对女性弱势社会地位的认知,并没有无原则地转移到对小母猫的同情上。对人见人爱的灰咪咪,她的盖棺定论是“一头自私的野兽”,势利,爱慕虚荣,欺软怕硬。在一只黑猫进入这个家庭后,灰咪咪妒心大起,千方百计地要夺回主人的心;它时而猫仗人势,时而狐假虎威,既挖空心思地要把同类排挤出去,又不愿承担一些居家生活的责任,例如养育儿女。它最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炫耀自己的捉鸟技术,当着主人的面表演,“把这当作一种表达情绪的方式或是宣言。”
兰登书屋副掌门彼得・格瑟斯在1994年出版了本《去巴黎的猫》,书里也写到这么一只猫,它在床上嬉闹的时候不小心抓伤了主人的手,“我一喊叫起来,它就僵在那里,羞愧地拿脚爪挡住眼睛,把鼻子塞到枕头下面,直到我拍拍它的脑袋,向它保证我没事。”正是这种乖巧的性格,加上精致的五官与甜美的叫声,让很多人容忍了猫富有心计的一面,心甘情愿地纵容它们的娇惯,乐于看到它们成为19世纪末英国博物学家弗朗西斯・戈尔顿在动物观察报告中所断言的那种样子:“猫是唯一非群居的动物,因为它高度依恋于那间舒适的、供养它的屋子”。应该说,现代人在猫的身上看到了最接近自己的品质(想一想脑满肠肥的加菲),容忍了它们的缺陷,也就可以容忍人间的不完美。因此,对那些总是发现自己与外界格格不入的人而言,宠物可以充当他与社会之间的缓冲,充当战争之前的阅兵与演习。莱辛和她的朋友们欣赏着自家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猫,是在培养自己对人种种劣根的宽容:为什么不可以把人类的舞台当作自家的后花园来观摩呢?不说别的,多少女人一辈子只能用男人的眼睛打量自己,以争取更多的男人为自己争风吃醋为荣,莱辛最明白此间的荒谬,她不会反对略萨把猫跟在男人眼前释放性感的女人组合在一起。
但是莱辛终究是个有着悲剧关怀的作者,她眼里的世界总是充满了残酷的争斗、无谓的轮回。《特别的猫》与一般写宠物的书的最大区别就源于此,她的猫是完全写实的,但构成了普遍命运的一部分。彼得・格瑟斯写了一只猫咪改变了自己性格的故事,这只名叫诺顿的苏格兰猫,彻底让他告别了自我中心主义的、总是招来女士们“根本不懂爱”的指责的大男人时代。莱辛却不曾构建一个温暖的叙事结构,她从书的一开始就写南罗得西亚的猛禽如何在空中盘旋,俯冲下来攫走一两只小猫的残忍画面――那是一个不能养猫的地方。因此,后来小画眉鸟在“灰咪咪”的爪间挣扎哀鸣的场面,无意中包含了一种因果报应的暗示:“我每年都会从灰咪咪嘴里抢救下好几只小鸟,把它们扔到她碰不到的地方,扔到空中,或是索性扔到别家花园里去……每当我这么做的时候,灰咪咪都气得要命,耳朵贴向脑后,双眼怒目瞪视,她不懂,不,她完全不懂。”“灰咪咪”只是一只猫而已,不懂人为什么要粗暴地介入,徒劳地企图改变生物之间宿命的对立,也不懂得人观察它,就是在观察人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