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家训》是一本名头很大的书,号称“古今家训,以此为祖”,也就是家训方面最正宗的。后人说颜之推“家法最正,相传最远”。更有人夸该书是“篇篇药石,言言龟鉴,凡为人子弟者,可家置一册,奉为明训”。这话听起来有些吹捧,但也见证出它的影响深远。按照周作人的归纳,其要旨,不外慎言检迹,也就是苟全性命
周作人的话,可说是目光犀利,此老一向也是如此。《颜氏家训》一书,按照专家的考据,当成于隋文帝平陈之后,隋炀帝即位之前。但本书的题署,则为北齐黄门侍郎。其实颜之推的个人仕途,原本由梁入北齐,再入北周,最后入隋,用他自己的说法,是“一生而三化”,也就是做了三次亡国之人。
南北朝是众所周知的割据乱世,所谓长江既限南北,鸿沟又判东西,战争频仍,兵连祸结,生民涂炭,水深火热。颜氏的这番遭际,在那个时代,倒颇具有典型的意义。这就无怪周作人对他有那样的归纳了。而这位四朝臣子之所以特特标出北齐的朝代,则是因为尽管他历官南北,宦海浮沉,然翻检阅历,其中尤其以黄门侍郎最为清显,是足以令他自诩而津津乐道可以炫美的职衔。
黄门侍郎是西汉时候设置的官职,指郎官给事于黄闼之内者。黄闼也就是宫门。黄门侍郎的职责,主要是侍从皇帝,传达诏命。南朝以后,又因掌管机密文书,备皇帝顾问,成为日渐重要的职位。这官职实际就是最高首长的机要秘书,用那个时代的标准划杠杠,必须人门兼美者,才能胜任。颜之推出身世家,家学渊源,自己又博览群书,文笔清丽,加上聪颖机悟,博识有才辩,对相关文书的写作,十分熟谙,所以虽然历经数朝,几易其主,却始终从事的是他自己擅长的文秘工作,而且往往因为不俗的业绩而受到倚重。
史书上讲故事,说有次北齐文宣帝高洋派人任命他为中书舍人,正赶上这位颜兄在营外饮酒,来人如实回奏,皇帝于是叫停。除了这误事的好饮酒,史书上还说他多任纵,不修边幅,看来他竟是个性情中人。这样的人,向来难免遭受争议。不过他遇到的君主,倒也都不是容不得他的人,甚至对他多有礼重。譬如前边那叫停的官衔,后来终究还是给了他。只有一次,投降梁朝的叛将侯景作乱,那时颜之推在外做官,城破之后,不知为何,那位侯叛将几次三番地非要杀掉他。多亏有人从中斡旋,幸而获免,囚禁起来,直到这位叛将被平定后,方才得到释放。
就是这样一位经历改朝换代,随例变迁,朝秦暮楚,今是昨非,辗转流离之人,写出的家训,自然像前人说的,“大抵于世故人情深明利害,而能文之以经训”。纪晓岚却不依不饶,说“此自圣贤道理。然出自黄门口,则另有别肠:除却利害二字,更无家训矣”。不过,仔细想想,那些立身之要,处世之宜,为学之方,哪个又不关利害二字呢?如果不是利害二字,恐怕这家训便几无用武之处也。不过,虽然是关涉利害,但这位颜兄并没有说得直截逼人,而是多有蕴藉,这便是文笔清丽的好处。
譬如他并不肯像许多类似的所谓励志书上那样,强调“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之类存乎高远的紧迫情结,而是循循而言:“父兄不可常依,乡国不可常保,一旦流离,无人庇荫,当自求诸身耳。”这无疑是他从自己忧患身世中得来的安身立命的贴身体会。所谓“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他能立身四朝,屹立不倒,读书这桩“易习而可贵”的营生,正是足以傍依的薄伎。这样体贴入微谆谆教诲的勉学劝学,你当然可以归结为明哲保身的梯己话,却果然比“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之类大而无当的堂皇说教,具有强烈的亲和力,是平和持重的温存言,而不是望子成龙的急切语,其中氤氲弥漫着殷殷父道。
至于他不大认同的“世人不问愚智,皆欲识人之多,见事之广”,大约也是不宜轻做否定的。譬如侯景之乱时偏要杀他的题材,倘若不是人脉救应,起码他不会有机会来写这本家训,足见识人之多见事之广,实践作用绝不让于读书。当然,此事件从另外的角度看,也可以说,别人肯出面斡旋,正是因为他的薄伎在身所致而影响了改变命运的人脉。这也可见他于黄门的自得,本身便是颇不薄的一桩伎呢。
如你所知,好的家训果然可以缔造好的门风,甚至将子孙培育成卓越的优良品种,譬如颜门一家,便颇可观。他的嫡亲孙子颜师古,大有乃祖之风,淹博群书,精于训诂,作文一流。唐太宗时官至中书侍郎,为太子注《汉书》,集隋以前二十三家注释,纠谬补阙,系小学大家,为后世楷法,的确是印证颜氏不愧“家法最正,相传最远”的确凿例证。
不过,即便如此,流播后世的典范家训,于子孙的葆育成长,却也未必能够遮风挡雨,善为终始,甚至还会大打折扣。就说这颜师古的亲叔父,隋朝时贬官在南阳,有盗贼朱粲,劫掠至此,遂引为宾客。但这朱粲偏好吃人肉,军中粮食断绝时,时常烹制人肉,分给军士。这位颜叔父,便在朱粲军队某次遭遇饥饿断粮的当口,全家都被当作救荒的干粮吃掉了。
西洋人探讨吃人肉,有几种不同的原因,一是肉食缺乏,二是贪嘴,三是报复,以及其他种种。周作人总结中国人的吃人,原因不出一或二,或是一与二合并。譬如朱粲,本是因缺粮而吃人,但随后却说“食之美者宁过于人肉乎”,这便当然有贪嘴的嗜好在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