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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八千里路云和月

2008-05-14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采写/本报记者 陈洁 我有话说
张汝伦

1953年生于上海。1981年考入复旦大学哲学系,先后获硕士和博士学位。1987年毕业后留校工作。现为复旦大学哲学系中国哲学教研室主

任、博士生导师、上海市中西哲学和文化比较学会副会长。《当代中国哲学丛书》主编。

主要著作

《思考与批判》、《良知与理论》、《中国现代思想研究》、《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20世纪德国哲学》、《德国哲学十论》、《思想的踪迹》、《诗的哲学史――张东荪咏西哲史本事注》、《莱茵哲影》等,主要编著有《大学思想读本》等。

采访手记:

在正面接触张汝伦之前,我对他曲折、间接、主观地形成了某些印象。比如,他不像常规的上海人,富有激情、愤世嫉俗、倨傲、张扬、好骂人,上起课来动静很大,一是学生蜂拥而至很轰动,二是他自己上课要来回走动、动作幅度也大,被本科生捧为“复旦的尼采”。这个我信,因为他做演讲时,就是这表现。也听说他对人要求严格至于苛刻,研究生的论文没写好,他会撕掉的。

但张汝伦颠覆了我的某些印象,在几个小时的交谈中,他说话语速偏快,语调却始终平和,越说话越让人觉得安静舒缓。整个谈话过程中,我基本上没有提问,静静地听他用言辞梳理和圈点自己的人生,一路道来,从小学到现在,有轻有重、有详有略,胸中自有大沟壑。他对语言的指向很清楚,既善于理解别人的问题,又能稳健有力地把握谈话的方向,绝不让话题脱轨。他会褒贬人,言辞也有轻重,但都很有分寸,不失控。他对自己的期许不低,但并不高调。

总之,他是一个非常冷静、理性又明确的人,借用王朔爱说的话,特别知道自己是谁,借用徐志摩的话,他很知道风往哪个方向吹。

上学:获得书的途径得自己张罗

我们是非常特殊的一届。我看王安忆写的《69届初中生》很亲切。小学毕业那一年刚开始文革,我们没人管了,1967年底才进初中,说是69届,其实是1970年毕业的。也不能参加红卫兵,我和嘉映就差一岁,他能串联,我就没资格参与。

整个初中正是文革最乱的时候,基本没学什么,是空白。经常到上课时间了,突然老师不来了,一打听,说是“进去了”(关牛棚)。课程安排也很不正常,很多同学不来上课,毕业了从来没见过。我到现在基本只有小学、大学同学,没有中学同学。

初中毕业下乡,在淮北,被称为“安徽的西伯利亚”的地方,穷困到什么程度呢?赶上丰年,粗粮能吃饱,平时常年都在半饥半饱状态。中国农民的苦,除了要饭,我都经历过了。

我父母都是旧社会大学毕业生,不是红五类,歧视多少有一点,但别人碰到的种种冲击,我家倒没有,就是最普通的市民家庭。父母有读书心结,但他们的藏书很普通,所以我不像别的知识分子和干部子弟,家里就有藏书。获得书的途径,需要我自己张罗。

1970、71年,社会有所松动,图书馆开门了。被批判和打倒的当代中国人的书被收起来,但古人和洋人的书可以阅读。很幸运,在那么天下大乱的时候,还保持了唯一的公众文化机构。不过我有点麻烦:没证件。知青算农民――今天的农民有身份证,那时没有任何证件。我只能借别人的图书证看书,心里还是紧张的。因为曾亲眼看到一个女生被发现了,被很凶狠地推出图书馆,很狼狈的。

书店也有书卖了。灰皮书、黄皮书,就是内部出版的国外社科与文艺书籍。那时卖书不是常规的,比如到了10点钟,突然一批书抛出来,转眼就抢完了,所以必须守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出来书了。守株待兔时,慢慢认识了各个年龄阶段的书友,大家互通消息,哪里有什么书卖,看了什么书。这样买书真是很神奇的经历,其乐无穷。

买了书带去农村看。我开始自学外语。根本找不到外文书,字典、外文教材都没有。我借了一个亲戚的英汉字典。教材开始是抄的,到大学才发现,很多同学都有手抄本教材,那时想读书的人都那样。还有个问题,外语不知道发音啊。我搞到了一套国际音标唱片,透明塑料薄膜做的。后来才有许国璋英语,书店有卖,但放在一个单独的小房子里,知道的人才知道,不知道的人就不知道。我们买书熟了也精了,才能买到。

那个阶段我看了很多书。我对人文和社会科学几乎所有的领域都有兴趣,只有一个软肋,就是经济,实在没感觉。看书很杂,买书也杂,现在还这样,别人从我的书橱判断不出我的专业。1981年考研究生,“西方现代哲学”专业,其中一门“世界通史”,我知道好几个人就是因为这门考试放弃了,范围太大了,简直没法复习。我干脆就不准备了,凭着乱翻书的积累,居然成绩还不错。到现在,我还能写几笔文章,别人觉得我知识面还可以,其实我是小学的底子,也就是靠着当年书看得多。最近我刚参加了一个博士后的中期考核,就觉得现在培养出来的学生,专业性强,而知识面窄,除了自己的研究领域,别的东西知道得太少。

西学:迫切想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在农村的时候,生活很苦,可我的状态是比较好的。因为觉得未来肯定会好,精神很昂扬。也因为看书的缘故,那时候接触德国古典音乐、哲学,那些人类文化最优秀的成果,对人类就有信心。当然,后来看到的事情多了,这个信心指数有所降低,不那么乐观了。

那时即使碰到最悲观的事情,精神都很振奋。1971年,我们遇到水灾,整个村庄都泡在水里,我们坐在大坝上,等飞机空投。来了救援物质,生产队盖的第一个新建筑是牛棚。农村的牛可比人重要,是主要的生产资料,所以首先要保证牛有地方住。他们对知青算是优待的,第二照顾的就是我们,让我们住在牛棚里。晚上蚊子轰鸣如擂鼓之声,其时我听美国之音学英语。有次说一个人和她男朋友怎么度周末的,他们坐在热气球上,飞升,从天空中向下俯视,看万家灯火的休斯敦。听到这些,我感慨万千。同样的星空下,他们在热气球上看万家灯火,我在牛棚里听蚊虫的声音。但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差。只觉得我们同在这个宇宙中,我蜗居在地球一个小小的地方,却能知道另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事情,他们的生活。人类文明真的很神奇。他们有他们的浪漫,我们有我们美好的未来,当时就有这样的豪气和浪漫,或者说天真。这是插队最值得留念的一点。国家那么乱、那么糟糕,我们却充满希望。觉得自己没有被现实压倒、压垮,以后还有机会让世界变好。

我有基本的敏感。广播里说尼克松要来华了,我就感觉到世界要变了。这么想本来是没道理的。下放的地方非常闭塞,上海人又是那种德行,不扎堆的,不像北京有个圈子。我在乡下,对外面的世界一点不知道,可就是直觉世界要变了。事后想来,我们从小被灌输美帝国主义如何青面獠牙、水深火热,我这个人天真,你说什么我信什么,可现实给人的反差实在太大了,你思想不转变都不行。而且底下农民的想法很朴素也很直接,不是你能控制的。

做了6年农民,我就地招工做了瓦工,干了一年多,恢复高考了。我的数学不行,分数不够,进了芜湖一个师专。人家大学读4年,我们只要读2年。毕业后我到安徽农村中学教书。我是肯定要考研的,这个很明确。我们师专开学没多久,听说一个化学系的学生考上了上海的研究生,这消息对我们来说很振奋。后来我考入复旦大学,念书,然后留校工作,其间也去了国外,就这样,没什么好说的。

选择西哲专业,是我对哲学感兴趣。当时能看到的西方书只有马恩全集。但马恩的著作起点高,提供了一份西方哲学精神的地图。从古希腊到近代,有很多哲学家的名字和思想介绍,可以按图索骥。西方的东西对年轻人更有吸引力,中国的典籍也买了不少,但要认识中国传统文化的好处需要火候,我们先天不足,文言文都看不太懂,视古籍为畏途。而且那时候对传统文化的说法,你没法接受了,动不动就是什么地主阶级、阶级局限性。

我们那时候很喜欢说自己是世界主义者。出国后,一次别人跟我说,弱者是没有资格讲世界主义的,世界主义是强者的专利。这说的不错了,我们要正视这个现实。

我喜欢诗,普希金、拜伦、雪莱、惠特曼都爱,中国古典诗词更不用说。我把能见到的泰戈尔诗都抄下来。印度那么穷,却能诞生一个这么伟大、全世界都承认的诗人,我们近代以来也有不错的诗人,但没有达到他这样的高度。那时看过一本《爱默生文集》,英文的,其中讲美国受欧洲的影响太大,所以美国在政治上有独立宣言,但精神上还没有自己的独立宣言。这对我触动很大。我就想,中国也需要自己精神上的独立宣言。为什么没有?现在大家讨论我们为什么不能得诺贝尔奖,我们早就讨论了。

迫切地想知道今天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当然亲近西学啦。1980年代在大学,讲西哲那是一呼百应,我们也受人追捧。有一次我和另一个还挺有名的人,同一时间在复旦开讲座,他是外来的学者,在大礼堂讲,我是本校研究生,安排在小教室,结果礼堂的人都跑到小教室里去了。也就是最近这些年,才开始倒过来了,中学开始热了。

当然,这么多年,我对西方文化的理解也有变化,过去主要看好的一面,过于理想化,现在经历多了,也亲眼看了西方,知道他们也有毛病,对待西方文明更加理性和客观了。

中学:中国需要自己精神上的独立宣言

我对当今西方霸权是有看法的。现在人们一讲当代的人类文明,就是西方文明,全球化就等于西化。感觉只有讲西方才是讲当代,一讲中国就是在讲过去、讲历史、讲古代。复旦那么多读书小组,读两千多年前的柏拉图,不觉得是在读古书,还觉得对现代生活有很强的关照性,是在寻找现代文明的源头。可同样读两千五百年前的孔子,就觉得过时、落伍,跟现代脱节,这是没道理的。

中国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长的历史,这么丰富的文化遗产,为什么不挖掘?对不起祖宗啊。哈贝马斯来中国时,就对我说过,西方现在已经拿不出新东西来了,希望你们中国能有所贡献。其他一些西方哲学家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说抱歉他们一般都不看中国哲学,希望我们自己讲,让他们明白。我们有资格这么做。

当然,理解国学比理解西学要难。熊十力曾让他的学生先学西哲,然后是佛学,最后才学中哲。西哲看起来很难懂,一套套术语、体系,其实掌握了理路就不难,反倒是中哲不好懂。不起眼,看起来只是修身格言,太简单。要有相当的智慧、精神高度,以及对人类历史经验的把握,才能读出那份平易里的深度和高度。

五四以来的两派人,对传统文化或保或批,但有一个相同的问题,就是让文化思想直接对接现实政治经济。余英时还有别的人就曾努力论证,儒家有利于市场经济。唉,我们这么一个老大的民族了,心智还是不成熟。一说文化,就是对现在有用没用,反过来,中国的政治问题,从封建制发展到郡县制都非常坏,账却算在传统文化的头上。这叫什么逻辑!

西方不这么想问题的。柏拉图拥护奴隶制、批评民主,很多观点和现在所谓“普世价值”相对立,但人家还是照样研究他,并不认为思想要对政治现实负责任。康德和黑格尔的思想对普鲁士的现实有什么责任?现实的输赢利害,不是一切的标准,尤其不能用来做文化思想的判断标准。我们什么时候心智成熟了,才能正确对待自己的文化遗产。

如果我们不带近代以来形成并流行的成见去读中国古典文献,会吃惊地发现,原来好些话古人都说过。《淮南子》说“法籍礼义者,所以禁君,使无擅断也”。古人这不是已经意识到要用制度性的东西来限制和制约君权吗?儒家政治哲学所针对的对象,就是拥有最大权力的人。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不就是人民主权的意思吗?为什么这些话中国人说了就不算,非要西方人说了才算数,这是没道理的。

儒家有好东西,比如对掌权者的道德要求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你去读《孝经》,会发现对社会地位不同的人,道德要求不一样。孔子对一把手的权力,非常不放心,很警觉的。孔子思想中不能辩护的是维护上下等级制度。但我们得问一下他为什么要持这种立场?联系他当时的处境,天下大乱,礼崩乐坏,遭灾的还是普通老百姓。孔子同情下层人遭遇,怀念周代的社会稳定。他认为社会安定,老百姓安居乐业,需要过去既有的政治秩序和社会秩序,关键在维持合法统治的权威。至于孔子对权力是什么态度,各种历史文献中都有记载。近代以来最可怕的就是不认真看书,把成见当真理自欺欺人。

现在人喜欢说普世价值,如果有的话,也不是西方的专利品。中国人相信东海西海,心理攸同。未见得中国人只能讲专制愚昧的话,好话都让西方人讲了。人类普遍的道理如果我们古人一点不懂,这个文明还会有人尊敬吗?民族自贬不是与民族自大一样愚蠢吗?我不相信智慧是按地域或时间划分的。我坚信我们的传统文化可以成为当代人类新生的资源,中国传统的智慧能够对当前人类困境有所裨益。

而且,一个民族总要靠别人的文化来滋养,终究不是一个事儿。必须找寻自己精神的根源,才有内在的生命力。

但我们学者确实做得不够,学术界对时代需要的反应太慢,现在的国学热主要是商家和权力机关炒作,汉服、祭奠、造假古董,比读原典、做切实的学问要轻松,动静大、见效快,但都是做表面文章,离古人的真精神差得远,甚至相反。

继绝学:学者只需要书房

我现在在复旦上中哲和西哲的课,经典导读。我喜欢给本科生上课,因为本科生单纯,还有学术理想。研究生更现实些。

我知道大家对我们这一代学人的质疑:底子差、思想大于学术,这些批评并不完全是捕风捉影,我们是有种种不足。但我总还有理想主义情怀,我们也没有到不能继续努力的程度。至少我自己还是在不停地努力,试图超越自己。

比我们小的一代学人,似乎缺少我们身上的野气,比较容易适应体制的安排。我们有特殊的经历,自学出来的,自己找门径,按自己的兴趣发展,比较有自己的想法,不太接受流行的权威。他们受严格的学术训练出来,也很努力。这对我们是促进,提醒我们不要固步自封。我们这一代人,是有功成名就、吃老本的现象。对这问题我还是有基本的警惕,不想让人觉得只是在重复自己。

我始终相信人的主观努力。现在研究生找工作一开口就是要到有学术氛围的地方去。顾炎武一生颠沛流离,“飘摇风雨”,王船山反清失败后躲在湖南深山里,有什么学术氛围?今天一流大学的顶尖教授,有几个堪与他们相比?做学问,最重要的还是靠自己的努力。

做学问的人整天想着往国外飞、往一流的高校挤,其实没必要。学者需要的只是书房。现在有些人太喜欢被关注,故作惊人之语,等而下之,甚至曝光私人生活来吸引眼球。海德格尔说过,现代性的征兆之一就是公开自己的隐私。说得太对了。

现在的社会诱惑太多,一不小心就出一个泰斗、大师。媒体的力量又史无前例地影响社会,没有坚强的意志,和足够的内在修养,很难抗住。但你要是个明白人,就应该知道,在这么浮躁的社会里,全社会向你欢呼,可能是有问题的。历史沉淀下来,还是有公正的评价,我相信只要人类的理智不灭亡,公道总是有的。

从另一个角度说,现在人们的心态也真不利于天才出现。判断人的唯一标准就是看他有多少粉丝,书有多少印数。“看不懂”成了理由最充分的否决票。卡夫卡要是在中国,那就死定了,还有毕加索、爱因斯坦。看不懂啊。都喜欢金庸、余秋雨、陈逸飞,就因为受众极广,人人都能看懂。相对论刚出来时,全世界只有十来个人懂!《老子》和《精神现象学》不好懂,可丝毫不影响它们的价值和地位。不是说通俗就不好,但不通俗但有高深思想的人呢?人什么时候能摆脱对量的崇拜,就成熟了。

我们的岁数都不小了,该出国的都出过了,虚名浮名也有一些了,知道这些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最终的评价,学者嘛,还是凭东西说话。任何包装炒作、打点经营、挟洋自重,都没用的。

我最佩服的现代西方哲学家,一个是海德格尔,一个是维特根斯坦,都真正是名至实归,但还对自己的思想有无情的批判。他们的精神风范比思想更有感召力。康德一开始评不上教授,胡塞尔《观念1》出版了评教授还曾受挫,那又怎样?当年评他们的人,现在还有几个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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