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谚曰:Histories make men wise(“读史使人明智”).但在我们的阅读实践中,这个“史”经常并非复数的“Histories”,而是单数的“History”,于是,我们很难说我们读“史”时是在读“历史本身”。挣
张宝明的《多维视野下的〈新青年〉研究》便是这种努力之一。他将《新青年》放在“多维视野”下加以关照,力求使历史成为“复数”。比如,他把知识经济学引入历史观察,发现《新青年》所谓“不必付主编费用及作者稿酬,也不用考虑刊物的销路及利润,更不屑于直接、间接地‘讨好’读者或当局”,只是《新青年》鼎盛时期的说辞,并且趋于一种历史神话,而历史的“真相”则掩埋在这种“神话”之中。《新青年》开创时不仅寻找出版商艰难,而且找到出版商后,是以“议定每月的编辑费和稿费二百元”为条件的,而且《青年杂志》(《新青年》前身)《投稿章程》也是以“每千字自二元至五元”的稿酬相招徕的。移师北京后,直至1920年9月“新青年社”成立后,该刊都是由最初出资并担风险的群益书社出版发行的,当初约定的每月付“编辑费和稿费”,也不会因为突然出现的新的编辑理念而退还资本家的。至于杂志从最初的一千册扩大到后来的一万六千册,“编辑费和稿费”是否也有所提高,却已经掩埋在历史尘埃之下。
张著对于《新青年》在当时能迅速打开局面,开一代风气之先之原因,除了一般的探讨之外,还提供了一个新颖的视角,即“先声夺人的舆论创意”――“由商业上炮制的经济‘晕轮效应’并由此给思想界、文化界、知识界、舆论界带来的‘社会晕轮效应’”,以及支撑之的不可避免的意识形态思维方式。作者在《问题与主义:两种思想谱系的历史演绎》一章中,专门分析了陈独秀话语中“不容置疑的‘唯理’特征”,切中肯綮。我们很难设想,一种不是单刀直入的繁复的文体和话语,可以惹起时代的思想“骚乱”。被作者选做与陈独秀的“唯理”对立之例子的胡适,其实也被裹挟在这种时代特征里。“问题”与“主义”的辨析,也只是到了新文化运动高潮过后,在俄国马克思主义思潮波及中国之际,才被提出。而此前,胡适本人也是针对问题,拥抱主义的。这“主义”,可称其为“白话主义”,因为胡适主张采用“白话”的两个理由:“(1)文学向来是向着白话的路子走的”和“(2)古文是死文字,白话是活的”,并不是来自于历史的考察本身,而是来自于他的“意识形态”。对此,周作人1922年在辅仁大学演讲《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时,就曾以恰当的例证和极富说服力的论证,纠正胡适道:“中国的文学一向并没有一定的方向,有如一条河,只要遇到阻力,其水流的方向即起变化,再遇到即再变”;“古文和白话并没有严格的界限,因此死活也难分。”从而推翻了胡适主张“白话”的两个显然属于“本质论”的理由。
关于新文化运动的激烈反传统,近二、三十年来,一直为海内外一部分华人学者所诟病。在《新青年》同人与传统的关系上,张著同样提供了另外一种考察思路,即在激烈反对中的暗中继承。比如,作者紧紧抓住堪称中国古代士人精神原型之一的“内圣外王”,指出:“近代以来的中国文化启蒙,如果说是在传统基础上的创造性转化的话,那么其基础则是伦理中心的泛道德主义,其创造则是用现代的新型的伦理道德来填充要反对(打倒)的陈旧的伦理。也恰恰在这里,我们看到,传统伦理中心主义、泛道德主义走出来的知识分子万变不离其宗,总是逃脱不了历史赋予的使命,以‘内圣’的修养、良知、道德做后盾勖勉自己同时也不断拔高自己走向‘外王’,以拯救天下的情结担负起沉重的社会责任。”(P78)
出于这一思路的考察,作者放弃了胡适曾提示给人们的《时务报》→《新民丛报》→《新青年》“可以代表三个时代”的近代思想史框架,而代之以《新民丛报》→《甲寅》→《新青年》的观察框架,给《甲寅》以突出的地位。作者给了我们一个形象的比喻:《新民丛报》和《新青年》形同父子;而《甲寅》和《新青年》则“亲”如兄弟,《新青年》仿佛是《甲寅》原班人马的“位移”或“跳槽’”,连栏目设置和读者的最初反应都非常相像。历史真的不是被后设历史观(意识形态)切割的那样黑白分明,而是筋肉相连的生命体。
“Histories”,或者“History”?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也许,“多维视野”本身就给了我们一个“还原”历史的可能――不是让历史真的“还原”到它当初发生的那一刻,而是把“单数”的历史还原到“复数”的历史,并通过无数的历史叙述,“挤?”出历史的滴滴“原汁”。
《多维视野下的〈新青年〉研究》,张宝明著,商务印书馆2007年6月第一版,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