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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等待

2008-05-14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谢刚(新星出版社社长) 我有话说

他是一个愤世嫉俗、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人,虽然在文坛上他地位尊崇,追随者推崇者众多,但他是一个孤独的人。他说“我始终生活在虚无的边缘”,“我们都是上帝眼中

的罪人”。他爱电影,但恨好莱坞,他认为“性是好莱坞的至高法则”。他描述自己是“表面的缺乏自信和内里的傲慢自大的不协调的混合物”。他总幻想着写一部“人人都在作品里无忧无虑地散步”的小说。他说“一个男人,每年至少要大醉两次,这是个原则”。看似在为自己的酗酒找借口,实际上他是借酒排遣内心的孤独与痛苦。他说“我是个没有家的人……到现在,还是”。

负责整个“午夜文库”丛书以来,我一直秉承着一个原则:只做不说。侦探小说这种文本,做尚好做,说却难说,稍有不慎,则泄露天机,读者再读小说,就像知道了比分后看足球,当然缺了穿肠动魄扣心悬的紧迫感,书便无味了。所以阿城在给雷蒙德・钱德勒写推荐文字时,更多的是介绍了作者,看似讨巧,实在是难为。在这些方面,我倒是很佩服台湾的唐诺和詹宏志先生了,他们在推荐的每本书前面都写一篇导读,绕着一个故事写几千字,写得浅了,无非隔靴搔痒,写得深了则触动玄机,就是再东拉西扯,恐怕也常常会露出点破绽来。写导读不仅是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我看脸谱和远流出版的侦探小说,都是先把小说读完再回头去看导读的。当然钦佩,有时候却感觉是庆幸。

新星出版的午夜文库,迄今还没有设导读的。不设导读,很多人倒也赞同。

不说还有原因。午夜文库旨在梳理160年侦探小说史,遴选160年侦探小说史上最经典最权威最具影响力的作品,既要全面还要有代表性。午夜文库大师系列所选的作家要么是爱伦・坡终身大师奖得主,要么是侦探小说某一流派的开创者或者代表人物,每个作家都鼎鼎大名,每个作家都拥有无数的坚定的“粉丝”。对于作家与流派,侦探迷都会有自己的好恶,根据自己的好恶去引导读者,则是对作家的不公平,与其这样,还不如不说。

但对于雷蒙德・钱德勒,却有太多的话想说。有太多的话要说。我宁愿自食前言。

2002年,我还在最高法院当差,因为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便跑到南大读书。同屋的师兄是个作家,写过好几部在国内评价尚好的长篇小说,便每每以学院派作家自况。每天躺在床上,紧锁眉头,构思着将来能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我则一本本读侦探小说,师兄很愤怒我的“不求上进”,在他眼里侦探小说就是“垃圾”。我并不违忤,侦探小说作为一种类型文学不被国内很多人接受,是有很复杂的原因的,特别是师兄这样标榜肩负着历史使命感的“精英人士”。

有一天,师兄却突然问起我钱德勒来。我当然知道雷蒙德・钱德勒,喜欢侦探小说的人如果没有读过钱德勒,那还不能算入门。钱德勒确实是我很喜欢的侦探作家,他是硬汉派侦探小说的旗手和灵魂。不容我回答,师兄接着迫不及待又说你知道文学家中谁最崇拜钱德勒吗?我知道钱德勒是个有无数拥趸者的作家,他的崇拜者中不乏文学大师。T・S・艾略特、加缪、奥登等。大学者钱锺书也是钱德勒迷,据说上世纪80年代钱先生就倡导把钱德勒翻译到国内来。在内地也出过几本钱德勒的小说,译者竟然是董乐山、傅惟慈这样的翻译大师。依然未等我回答,师兄便激动地说是村上春树呀,村上春树说他最崇拜的作家就是钱德勒了。60年代他读了十几遍《漫长的告别》。师兄是推崇村上春树的,他找了《漫长的告别》来看,一读,立即激动起来,连说太精彩了,太精彩了,“告别就是死亡一点点”“我始终活在虚无的边缘”这样的语言谁能写得出。钱德勒是天才呀,他哪里是侦探小说作家,他是被人遗忘了的文学大师呀。他是让人顶礼膜拜的大师呀。

那一个学期,我们总谈起钱德勒,从他的生平到他的作品,从他生前的喧嚣到他死后的落寞,后来师兄去美国做访问学者,他专门跑到南加州圣地亚哥市钱德勒的墓地前献了鲜花(后来他加州的朋友告诉他,导演王家卫在他之前不久也去凭吊了钱德勒)。我则期盼着内地能出版钱德勒的所有作品,尤其是被称为他代表作的《漫长的告别》。

2004年底,我受命筹建新星出版社,2005年提出出版午夜文库的构想,我首先想到的便是雷蒙德・钱德勒和他的《漫长的告别》。

但雷蒙德・钱德勒的出版却太不一帆风顺了。

在2005年以前,内地和台湾都有几家出版社在或多或少地出版钱德勒的作品,据说大部分都没有得到授权,一方面可能是因为钱德勒的作品已经濒近结束版权保护期了,再买版权从经济上不合算,另一方面,钱德勒确实把他身后的版权也搞得莫名其妙、扑朔迷离。

钱德勒就像他的作品一样个性十足,他能把烂俗的故事写成精妙绝伦的小说,也能把自己精彩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

钱德勒是个天才。在他前半生,既与侦探沾不上边,也与电影靠不上沿,他充其量只是个爱好诗歌的是不是成功也待商榷的商界人士,当过一个地方石油公司的副老总。他45岁才发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说《勒索者不开枪》,刊登在廉价的《黑面具》杂志上。但他的后半生却太不同凡响了。1939年他51岁出版了他第一部长篇小说《长眠不醒》,大受追捧,随着《再见吾爱》、《高窗》、《湖底女人》和他的代表作《漫长的告别》的出版,他成了享誉世界的文学大师,而且是被无数的文学大师所推崇的大师。他与达希尔・汉密特一起成功地推翻了英国古典推理对美国侦探小说的统治,开启了美国本土硬汉派私人侦探小说的强悍传统,是为推理史上有名的“美国革命”。钱德勒被誉为硬汉派侦探小说的灵魂,代表着硬汉派书写哲学的最高水平。他与海明威、福克纳等被认为是美国本土文学的代表,他们共同撑起美国小说最高峰的史诗时代(1920~1950)。钱德勒在电影方面的成就绝不亚于他的文学,他是好莱坞黑色电影的缔造者之一,他与比利・怀尔德合作的《双重赔偿》被认为是黑色电影的教科书。他是好莱坞的宠儿,在40年代,他的4部作品6次被搬上银幕,协助他写剧本的竟然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威廉・福克纳,与他合作的也都是希区柯克、比利・怀尔德这样的大牌导演。在当时,好莱坞很多演员以能扮演钱德勒剧中人物为荣,尤其是扮演被誉为“有金子般心灵的骑士”“宁可诱奸一名贵夫人绝不糟蹋一名处女”的菲利普・马洛(马洛在1995年以第一名的得票被美国推理家协会推选为150年侦探小说史上最具魅力的侦探,而钱德勒也是以第一名的得票被公推为150年侦探小说史上最伟大的作家),亨弗莱・鲍嘉扮演的马洛最被钱德勒认同。

在现实世界里,钱德勒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他根本就是一个无视于现实、无视于世俗的人。他就像一个率真的儿童,肆意地开着拙朴的玩笑。在当时的美国文坛,他与海明威齐名,但他却瞧不上海明威,他在自己小说里给一个笨警察起名叫海明威,说他是一个“老是重复同样的话,直到让大家相信那话很精彩的家伙。”他拒绝一切奖项。即使是获了诺贝尔奖,他也必然会拒绝。原因有二:一是他认为诺贝尔奖颁给了太多二流三流作家,而许多远胜于他们的作家没有获奖。二是他绝不可能穿上晚礼服跑到瑞典去发表演说。他喜欢洛杉矶的理由竟然是他认为那里出产的杯子极具特色。他36岁结婚,婚后才发现他娶的妻子比他不是大8岁而是18岁。他说他与妻子“可以不经任何言语就进入彼此的内心”。詹姆斯・凯恩说“他们(夫妻)是好莱坞最快乐的璧人”。他与比利・怀尔德一起编剧,不吸烟的比利实在受不了他从不离口的烟斗,常常跑到厕所里躲避,他竟怀疑比利生殖器有问题。晚年的他试图尝试自杀,写了半辈子硬汉的他冲自己连开三枪,子弹“笨手笨脚”地仅仅击穿了他正泡着澡的浴缸。

他是一个愤世嫉俗、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人,虽然在文坛上他地位尊崇,追随者推崇者众多,但他是一个孤独的人。他说“我始终生活在虚无的边缘”,“我们都是上帝眼中的罪人”。他爱电影,但恨好莱坞,他认为“性是好莱坞的至高法则”。他描述自己是“表面的缺乏自信和内里的傲慢自大的不协调的混合物”。他总幻想着写一部“人人都在作品里无忧无虑地散步”的小说。他说“一个男人,每年至少要大醉两次,这是个原则。”看似在为自己的酗酒找借口,实际上他是借酒排遣内心的孤独与痛苦。他说“我是个没有家的人……到现在,还是”。

他把自己的事情总能搞得一团糟。他孤零零地死在异地他乡,他的出版经纪人和他的秘书为争夺他的版权打得不可开交,没有人去管他,他被收容到一个专为穷人设置的墓地里。生前喧嚣狂傲的他死后极尽悲凉,只有17个人参加了他的葬礼,大部分都是点头之交。

他把自己的事情搞成一团糟糕也给我们购买版权增添了无穷麻烦。午夜文库向来认为重视版权不仅是出版人最起码的操守,也是对作家的尊重。为了取得钱德勒作品的合法授权,我们真是踏破铁鞋。从2005年初我们就开始向海内外著名的几家版权代理公司提出寻找并购买钱德勒版权的申请,几家版权公司都费尽周折,但一直无法与钱德勒版权的所有人取得有效联系。为了找到所有权人,我委托了在美国的朋友,美国的新闻机构,他们联系到了钱德勒的出版方,他的原来出版经纪人的后人,联系到了他的姻亲,找到了钱德勒的墓地,找到了钱德勒的故居,甚至一个朋友买齐了钱德勒的所有旧书、电影,但都没有找到钱德勒的版权代理人。还是多亏了村上春树,他因为亲自翻译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而被媒体追踪,(日文版《漫长的告别》开印10万册,并在日本掀起了钱德勒阅读热潮)日本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钱德勒,我们最终还是通过日本的有关机构才了解到代理钱德勒的版权的是一家不大的澳大利亚版权公司。当我们把出版钱德勒作品的诚意讲给版权代理公司时,他们被感动了。2007年,我们终于取得了钱德勒所有长篇小说(共7部)和一部短篇小说集的中文出版的授权。

那天晚上,几个爱好钱德勒小说的人聚到了一起,几乎喝了个通宵。

版权买到了,紧接着的就是翻译了。这次钱德勒作品的译本,有两本我们采用了傅惟慈先生的译本,傅先生是学贯中西的大家,是内地翻译领域的大师,纵是如此,我们也还是认真核校了原文,并按照《翻译人名大辞典》、《翻译地名大辞典》统一了译本中的人名地名等技术性的数据。同样的,钱德勒的《再见吾爱》我们原来计划是采用焦雄屏的译本,但我们在核读完原版图书后还是最终放弃了这个译本,主要是因为台湾与内陆文化的不同造成的语言表述上的障碍,也有原版版本选择上的不同。

钱德勒自叙式的作品风格和具有强烈张力、极具个性化的语言特色为他作品的翻译增添了难度。更为作品风格的统一增添了难度。钱德勒作品的语言不仅仅是美、是幽默,而且具有无可名状的磁性和魅力,让无数人迷恋:“我是个没有家的人,到现在,还是”“一个男人,每年至少要酩酊大醉两次,这是个原则”“警察也是人呀”“他们以前是。我听说”等等,钱德勒的作品是让人读了之后跺着脚说“赶劲、赶劲”的。没有人能抗拒得了钱德勒语言的魔力。为使这种语言风格在不同的译者笔下得到有效的统一,三个人编辑了近半年,造成的直接后果是他们每个人都会大段大段背诵钱德勒的精彩篇章。据说台湾脸谱出版公司编辑钱德勒作品的同仁更疯狂,掉进钱德勒“语言魔圈”里出不来,干脆编了本《钱德勒语录》了事。

在钱德勒身上,我们倾注了太多的心力,他的作品,已经超出了其作为商品的价值,这种付出,不仅仅是因为喜爱,更多的是我们认为是值得的。阿城先生说“钱德勒因他的作品而不死”。作为侦探小说大师,他在文学上的成就,决不是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迪克森・卡尔所能匹比的,他能被大家票选为一百五十年侦探小说史上最优秀作家中的第一名,他能为奥尼尔、钱锺书、村上春树所推崇,被誉为“文学大师崇拜的大师”绝非浪得虚名。

(《漫长的告别》、《长眠不醒》、《高窗》、《湖底女人》,[美]雷蒙・钱德勒著,新星出版社2008年2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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