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总有一天也好好写写谢冕先生,我放弃了很多片段的表达,我想细密而绵长的回忆谢冕先生,把那个激情的灵魂捕捉到我的纸上,一点一点,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着这一天。
我是1995年来读谢先生的博士生的。我与谢老师的机缘,不像师兄师姐那么早,就像父母最小的孩子,从有记忆时起父母就老了。我认识的是
我的上面是一大堆声名远扬的师兄师姐。我就像那个最不成器的小孩子一样受到先生的呵护,我们师门聚会,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喝酒,抽烟,纵横无度,谢先生很高兴地看着我们,我们乐,他也乐,他喜欢看着我们快乐。师兄让我抽烟,我说还不会,师兄不让,导师说了,女士抽烟增加魅力,不抽烟,不让毕业。我求救地看着先生,先生说,下次吧,好好学。等我毕业后,我们再聚会,有人起哄我没有抽烟,先生就大笑着说:还不会?你是怎么蒙蔽过关的?
但是,在大的事情上,先生又是一个绝顶认真的人。我参加的所有的学术讨论会,有时自己觉得不是很重要,或者很忙,就在心理上有所疏忽,以无所谓的态度将就。但是,对于先生却不是这样,只要他参加,只要他发言,不管多忙,多仓促,他都会把发言的内容很认真地写下来,有时甚至是在一张小纸片上。他都是很认真地写下自己的体会和意见,哪怕很短很短,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他都很认真地对待。他的发言也总会有那么几句话让人很振奋,好像听了一个沉沉的下午,才有了一声惊雷从远方响起。先生的发言永远是富有激情的,让人振奋的,因为除了情绪的感染力,还有更深挚的情怀,来源于对世界和人生的宽广理解,对文学的理想信念,对生命的悲悯和宽容,那种赤子之心和坦荡胸怀彻底照亮现实的灰暗。
先生爱笑,笑声很通透响亮,一点没有灰尘,是那种穿透力很强的笑,一个很小的玩笑,先生都会爽朗的大笑。在他的周围,我们被感染了,因为这明亮的笑,整个世界亮了起来。在他的面前,我们这些学生简直可以无法无天,恣意快乐,先生喜欢我们在他面前完全地放松和舒展,他看着我们跳来跳去,无所顾忌地评价文坛。作为一个最高学府最有影响力的导师之一,他给予了我们无限的自由。有一年,借着先生大寿,我们一帮弟子聚会,每个人谈与先生的相识和感觉,我的师姐张?的话特别有意思。那是我第一次见张?,她比我高好几届,她毕业后先去了电影学院,后来做电影合拍等文化产业,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孩。她毫无顾忌地走到先生身边,拉着先生的胳膊,很动情地说:先生,80年代那会你多有魅力呀,用现在的话说是多酷呀,当时我们不知道这个词,就觉得你特牛逼。张?一说完,先生第一个大声笑起来,我们也大笑。
可是,在一个人身上把这么多很复杂而又矛盾的性情统一在一起是一个奇迹。他单纯而又复杂,豪情而又节制,激情而又严谨,乐观而又悲悯,率真而又谨慎,能处理各种复杂的关系而又不世故,浪漫的诗人气质与深刻的现实洞察力有机相融。要做到这一切是很不容易的,先生却很自然而轻松地做到了。先生的为文很高妙,为人也是如此,他有生活的无限智慧,他是一个大气而博大的人。
在行为上先生几乎近于完美,他几十年坚持跑步和洗冷水澡,这是一种怎样的修炼呀。我自己是一个做事情很没有持久力的人,许多事情朝令而夕改,对于锻炼能坚持一个星期就是一种很大的定力了,总是给自己找出种种理由为自己的无力坚持而松懈。就是几十年坚持的这两种形式让人顿然而生敬意,把一种事情坚持到底的韧劲在先生身上竟然毫不费力。
这就是谢冕先生,他能化解生活中所有的琐碎与无聊,在有限中创造无限,在限制中营造自由,在悲哀中感觉快乐。
我经常想,假如北大缺少了谢冕先生,这块天空会丧失很多的东西,他的身上传承了中国最优秀的知识分子的品质,接续了五四以来的北大精神,忧患意识,悲悯情怀,道义感,积极介入现实的勇气,他的声音是那么响亮,他的激情是那么昂扬,他的情怀是那么高远,他就这样在北大以外的中国文坛施加着广泛的影响力。80年代,整个是谢冕的年代,先生就像一面朝气蓬勃的大旗挥动在中国文坛上,一面青春和诗意的旗帜,像五四精神一样昂扬和令人振奋。多少文学爱好者从中国的各个角落里涌到这面大旗周围。文学和诗歌的旗帜在北大高高飘扬,它的总旗手就是谢冕。可惜的是80年代末我还在外省的大学里读书,根本无法领略到先生的风采,这些对先生的认知只能通过别人的叙述和想象来完成了。现在旁观人的描述都有些几乎神话了,据说有一些文学青年从老远的地方背着干粮、彻夜不眠地坐着火车,怀着对文学的梦想,来到北大拜见谢冕先生。在现在这个世俗的20年后来追忆这样的盛况真的如同一个神话了。当然,神话本身是有问题的,我们也不希望还在塑造神话,重要的是透彻、清醒、反思后还有乐观的境界。
用谢冕先生描述他的本家谢冰心的话是“我们共同的一个海洋”,我想这句话同样适合于他本人,也适合于正要过110周年校庆的北京大学。北大是个海洋,就在于它的博大和丰富,北大精神是什么,也不是用一句话可以描述清楚的,既是自由民主,也是爱国进步,还有兼容并包,还有青春。谢冕身上有着不同侧面的北大精神,但是,最具有代表性的是青春、自由。他就像一个富有朝气的年轻人一直散发着迷人的热情,他是动的,热的,感觉的,新生的,感染人的。一个学校经历了一百多年还具有这样的青春气质,一个人经验了70多年的苦乐人生还富有生命的活力,都是一种天赐的福气和习来的品质。
当然,谢冕先生的单纯绝对不是简单,而是一种极具魅力的高妙境界,在极简单和极复杂之间好像有一种自然而隐秘的秩序,有的人一直在细密的复杂里绕圈子,有的人一直在清浅的简单里,先生修道天然,跨越了这些俗人设置的屏障,再宏大的事情先生处理起来如同日常生活,再简单的生活先生也能享受到诗意。“游刃有余”这个词语如果不含有技术型因素,而于德行和性情,对于先生来说是再准确不过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