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陈存仁先生著述,大约是他悬壶济民的本行之外,颇可谈诵亦颇有闲趣的一件事。十余年前内地出版他《银圆时代生活史》很得读者口碑,又有去年出版《抗战时期生活史》及前年由他人整理出版的《津津有味谭》最可读,粗略算来,眼下已出版的十一册作品里,尚有《被误读的文明:郑和下西洋与马哥孛罗来华考》与《阅世
其实香港名中医陈存仁先生平日里爱写“世说新语”类述旧文章,在他自己也是广作交游的记录。他本是有心人,遇事则写入日记,留待日后检阅回顾,于人世纷纭过往之间笑谈鸿儒,所见所闻芜杂,虽不免遭人质疑,但他笔下周旋敷衍颇具戏剧人生之慨,读了还是多有收益。《阅世品人录》以“章太炎家书八十四通”为重点,叙述章氏品行故事。然此手札已有几种影印原件出版,读者早已阅过,兴趣还在陈氏略作补充的阐释文字。就全书而言,陈氏文字最有趣还在他旁佐的闲聊,尤以谈胡适、谈杜月笙、及《大人小事话名流》为好。
书中写胡适一章精彩处,是陪胡适先生逛旧书铺一节,“胡适到旧书铺去,目的只是看书,轻易不买一本书。而且他买书的习惯,只买价值银圆一元以下的书,超过了这个价值,他便不买。他在北大时,见到任何好书,向来只要开出书单,交由北大图书馆去购买的”。此说似可信。当年胡适购得《红楼梦》最为重要的乾隆甲戌本,但从来缄口不谈购买此书的价钱,今若参照陈氏所述,大约胡适得此甲戌本甚廉。当初徐氏购庚辰本为八块银圆,推想胡适得甲戌本颇便宜,决非今天一些红学家所称胡适以重金购得,因此胡适不大愿意让别人知道底细,怕别有用心者借以作为口实。由此也在红学研究上留下一个谜,后人多以为胡适昏,读陈氏这段文字,当可知胡适此事原由。藉此残本胡适开创新红学研究,倒要感叹天意助他,不过一直未曾听到友人研究胡适藏书及胡适藏书目录,未敢确定胡适的购书态度。而关于胡适藏书,此处可多几句闲笔:当年胡适离开北平时,藏书约一百零二箱留在东厂胡同家中未及带走,后胡适藏书收归北大图书馆,迨至上世纪60年代,胡适藏书由北大图书馆全数盖上“注销”章送往北京图书馆,岂料北图只挑选少数存馆,余者皆尽退回。因此现在胡适留在内地的藏书分藏两处,但所藏书籍之封面上皆盖有“注销”章,颇感滑稽,书与人同命,此不虚言。
书中另一则有趣故事,为《章师面折刘半农》。话说半农生平爱以与名人交往抬高自己身份,颇似徐志摩在英伦时期拜访罗素,皆有追慕名人的癖好。但以刘半农提倡白话文并著文大骂文言文之所为,到上海却放言要拜访以维护文言文的旧派学者章太炎,本身就是笑料。此处不妨摘一段陈氏文字,来看章太炎戏刘半农的细节:“接着刘半农就问章师对白话文的见解如何,章师说:‘白话文不自今日始,我国的《毛诗》就是白话诗。历代以来,有白话性的小说,都是以当时的言语写出来的,写得最好的是《水浒》、《老残游记》等,甚至有用苏州话写的《海上花列传》。但是你们写的白话文,是根据什么言语做标准?’刘半农侃侃而谈说:‘白话文是以国语为标准,国语即是北京话。’章师听了哈哈大笑,问刘半农:‘你知不知道北京话是什么话?’刘半农不假思索答说:‘是中国明清以来,京城里人说的话。’章师就以质问的口吻问刘半农:‘明朝的话你有什么考据?’刘半农呆着无词以对。章师就用明朝的音韵,背诵了十几句文天祥的正气歌,其发音与北京话完全不同,接着就说:‘现在的国语,严格地说来,含有十分之几是满洲人的音韵,好多字音都不是汉人所有。’这番话说出,刘半农更呆住了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应付。”这段话有两处可说,一是《毛诗》为白话诗早为文学史所接受,一是北京话杂有满族话,也为学者所认同。这些是否出自章太炎,似已不可考。有趣的是后来刘半农留学巴黎,学的就是语音实验,且成为巴黎语音学会会员,他的博士论文《汉语字声实验录》荣获“康士坦丁・伏尔内语言学专奖”,未知是否与章太炎“面折”一事有关,或因受此一折而成激励亦有可能。另还有一个故事,是张中行先生《负暄琐话》里谈章太炎在北大演讲,由刘半农作翻译、钱玄同写黑板,但在钱穆先生记述文字中,则“翻译者似为钱玄同,写黑板者为刘半农”。二说并不一致,此处可留作质疑矣。
《阅世品人录:章太炎家书及其他》,陈存仁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1月第一版,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