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兆武先生口述的《上学记》好看又耐读,令人放不下手。其中说他家里有套《三国》,因是半文言,对于少年的何先生来说难度大些,所以兴趣不大。《红楼》也有一套,可因为年纪轻,他对书中描述的人情世故懵懵懂懂,也没多少兴趣。倒是《水浒》最爱不释手,其实《水浒》里有很多字他也不认得,只能根据故事情节囫囵猜
这样的故事,让人想起那句掉了牙的老话: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不管老话的属意原本在于《水浒》、《三国》的令人如何,起码印证出少年更喜欢看《水浒》这样情节跳脱的书,这也很容易解释武侠小说在年轻人中的流行。
至于许多字的胡乱念,其实不止何先生那个时代。似乎所有学生的课外书,都难免这样的遭际。譬如对繁体字的记忆,虽然主要依靠专业训练,但少年时读小说却是真正的开蒙。很不容易淘来的书,居然是文革前的版本,繁体当道,甚至有的还竖排,但既然是小说,容不得挑拣,所谓饥者易为食,一如何先生冰心前辈那样囫囵地读,胡乱地念。而依托上下文,又的确猜出了许多繁简之间的真谛。可见,语言该是念出来的,即便其中有所误差。如此推论,倒不妨用读小说作为习得语言的一个途径了,毕竟小说总比枯燥的文法说教更有趣,于是情节的圈套逼迫欲读者绞尽脑汁学习语言。尤其是好的小说,读后还会有文法之外的具象收获。譬如何先生学英文,便得益于JonathanSwift的《格列佛游记》。而且据他说,二战时期连久居德国的英国记者,母语渐渐生疏,必先读《格列佛游记》才能写出漂亮的英文。
用名著滋润文笔,似乎是许多写字人的惯技。不过,恕冒昧,窃以为,冰心前辈讲因为读小说而念很多白字,无论是否开脱责任,都不是扎实妥帖的理由。譬如何先生,就并没有走入如此歧途。
有意味的是,何先生说到少年对《红楼》的不感兴趣,归因在对它描述的人情世故懵懵懂懂。这却有些意思。因为《红楼》后来又成为所谓“红学”,主流话语始终强调的是它的百科全书性,其间的考据文章,索隐派看出的是政治,考据派着意的是自传,更有许多文章,甚至可以琐琐碎碎地追究到惹人反感的极至,完全忘记了它首先是本小说。该小说虽然不乏香艳片段,但其絮絮叨叨描述更多的,在年纪轻轻的少年人看来,无非家长里短的世故人情,这却是他们所不屑的,也无怪不能吸引他们的眼球。本来世相诡谲,明明杀机四伏,却又凶光韬晦,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连老谋深算者都未必招呼得住,何况少年童子。自是全不如好汉们拔刀相见,血溅七步,直抒胸臆,惺惺相惜,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看得爽利。这正该是少年不耐《红楼》,而血气方刚的《水浒》以及热热闹闹的《西游记》忒招他们惦记的缘故吧。
这是小说的另一种读法。年长者未必都如读《三国》那样喜欢《红楼》,但后者的阅读体味,的确需要生活阅历的积累和顿悟。其实,《红楼》问世之初,也曾一时纸贵。京城竹枝词云: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而开谈时,争执双方,甚至有遂相龃龉,几挥老拳的。好事者传抄一部,竟然可以得金数十。不过,它的主要追捧者,即便当时也应该不会是引车卖浆者流。
而后来人读前人的小说,则总需要略略复原斯时的情境来衬托阅读的氛围。如《水浒》者,匪徒当家,情节上先就夺人取胜,人情世故其实也颇有,不过可以像那许多认不得的字,容许忽略而不碍享受的大局。而专说人情世故或曰人情世故担任主要背景的《红楼》,一旦忽略了这些,阅读起来就不大方便,甚至不忽略还未必解得其中味,所以只好被排除在大多少年的阅读清单之外了。诚然,小说在每个人读来都可以有不同的领悟,允许有不同的接受方式,但领悟和接受,还是需要某些前提的。譬如何先生,上了大学,便渐渐对《红楼》发生了兴趣。
当然,《红楼》这样的书,比起后人,当时的人读起来,自然会更容易接受,这也是世情小说能够比经典小说更加赢得追捧的个因之一。而那时之后的今天,甚至有研究小说的专业人士而尚未通读者,更遑论其他,毕竟,它是那个时代而非别的时代的畅销书。而穷困潦倒的曹雪芹能够养活后世如许多的所谓红学人士,甚至有人炒炒前辈研究者的残羹冷炙,拾掇一下他们的牙慧余唾,就能在某些公共领域谋取不菲的名利,说了归齐,就是因为如今的许多人,是并不看《红楼》的。所谓听者如云的沸腾开讲,无非是大众规避阅读的偷懒。也唯其如此,才缔造了一干红学人士用藏拙的手段,在名利场上斩获骄人战绩,像蚂蚁放养蚜虫一样,培育出层层密密嗷嗷待哺的粉丝群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