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
那时,我只是一个半大不小的理科编辑;个人的文化兴趣,刚刚从科学史转向对中国古代哲学的一些思考,每天在那里苦读《十三经注疏》什么的,弄得头昏眼花。关于钱先生的学术著作,不用说阅读,最初连《管锥编》都会错念成“管锥篇”。后来见到评论说,钱先生对于中国古代典籍研究深刻,我就急着想买他的学术著作来读。但是,有一段时间,钱先生的各种图书集体脱销,连《管锥编》那么深奥的学术书,都会印到3、4万册。这应该不是学术的力量,而是流行文化的力量。因此,我很久都没能弄到钱先生的学术著作。
一天我骑着自行车上班,偶然在一个颇为冷清的街道里,见到新开张一家大文化书局。我走进去,惊奇地发现,这里竟然可以买到北大版朱伯?《易学哲学史》前两册,还有中华版“新编诸子集成”中的一些本子。后来才知道,这家书店的经理是《当代作家评论》主编林建法先生。林先生可是一位不得了的编辑家,热情一上来,曾经同时兼任3、4本杂志的主编;精力过剩,他在工作之余开了这家书店,对他来说,选书这样的事情,当然是小菜一碟了。在这里,我才买到中华版的《管锥编》一套5册,定价只有30多元钱。那天我倾尽囊中钱财,买了一大包书,林先生还走出柜台,帮助我把它们打包,捆绑在自行车的货架上。他一边帮忙,口中还念叨着:“《管锥编》,也读嘛?”
几年后,我有机会出任辽宁教育出版社社长。当时教材教辅利润很大,我很想能利用这些资金做一些好书。记得有一次在北京与湖北王建辉先生聊天,他建议,如果有条件,最好能做一些个人全集。我很认同他的观点,可是编谁的全集呢?东北的王尔烈、萧军、萧红,还是张学良?突然,我的脑中冒出一个天大的想法,钱锺书!我当即与北京传媒界的几位好友商量,表示愿意出大价钱,买钱先生的书稿。朋友们一阵忙活,得到的回复却让我大失所望。他们说:其一,钱先生不肯出集子,全集就更不用说了;其二,即使同意出版集子,钱先生的核心著作也不会跳出中华、三联、人民文学那些老牌出版社的圈子。不用说品牌的力量,就是人脉,谁能比得了董秀玉、沈昌文、周振甫那样一些人与钱先生的关系呢?
怎么办?此时沈昌文先生已经退休,他正在帮助我们做许多好项目。有一天,我对沈先生说,希望编一些大学者的个人全集。他问我首选是谁?我说是钱锺书。他连点头又摇头地说,好好,做不了做不了。我问为什么?他就开始给我们讲故事。讲编辑的文化生活,讲编辑与作者的关系,诸如贪污盗窃、谈情说爱一类的比喻都上来了,弄得我晕头转向。后来,在他为我的集子《人书情未了》写的序言“出于爱的不爱和出于不爱的爱”中,我才悟出一些那时沈先生的心思。大概是沈先生有些同情我的志向,他接着说,先避开钱锺书,我们想一想其他人。于是,我点到同样难做的《吕叔湘全集》。对此,沈先生还是有些犹豫,但总算接受下来。没想到一做就是8年,其中许多事情的难度超乎想象,包括联系作者、收集资料、编排体例、装帧设计、印刷品质等等,我们甚至连恰当的校对员都难选出来。那时再想到钱锺书,我已经不战而怯了。
2001年1月,北京三联书店出版《钱锺书集》,繁体横排,收钱先生重要著作10种,分13册成集。初版印了500套收藏本,深蓝色粗纹布面精装,封面上隐隐地压着手写体“默存”二字,封底无字,只有书脊上嵌着一行烫银的书题。这套收藏本《钱锺书集》限量编号销售,定价1800元。我藏有一套,编号为第014号,它被刻在随书赠送的一个红木书匣的背面。
我喜欢这套书。多年来,我一直把它们放在办公桌正面的书架上,时而取下一册,拿在手上把玩。在外观上,即使运用你全部的出版经验,也很难在设计上、工艺上和材料上,找到一丝的微瑕;即使时间不断地改变着书架上其他图书的外貌,它们却像凝固的大理石一样,书身始终平平整整,蓝色的封面依然透着纯正的深邃;即使是那个随书附送的红木书匣,当你拂去它上面薄薄的灰尘,透出的木质色泽依然新鲜完好,上面镌刻的手写体“钱锺书集”四个字,以及字上镶着的绿色,都没有一点一滴落旧的感觉。
及此,我一个追逐钱著的失败者,除了致敬,还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