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的射礼思想从根本上改变了自古以来作为狩猎、争斗技术的日本弓射。”――日本学者如是说。
是的,在日本古代的弓术当中,《礼记・射义》的思想孕育了“文射”的仪礼,现代的弓道也在将《礼记
强弓精箭,是渔猎为生的古代日本人最具杀伤力的兵器。杀伤的利器遭遇《礼记・射义》之后,绝不仅仅意味着宫廷中增加了一项张弓搭箭、竞射饮酒的游戏,而且标志着日本上层社会接受了这些仪礼后面的君臣之义、长幼之序。日本出现不以杀伐为目的的“文射”,在体育史上固然意义不小,也不妨看作社会变革的一个缩影。
日本古代弓术,有所谓文射、武射之分。所谓文射,也叫礼射。《礼记・射义》中对射礼的性质、目的、做法的规定,就是文射的指导思想。其中说:“射者,所以观盛德也。”又说:“射者,仁之道也。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告诉射手调节好心态,从身心两方面锻炼来提高技艺,而不是怨恨超过自己的强手。这样,对手不再是仇敌,而是推动自己长进的“另一只手”。这样来比箭,谁能说不是对狩猎场上和战场上的弓矢之争的超越呢?
《射义》里面还引用《论语・八佾》的一段话,说君子没有什么可争的事情,如果有所争,一定是比箭吧。当射箭的时候,相互作揖后登高;射击完毕,走下堂来,然后作揖饮酒。《论语》描述的这种竞争是很有礼貌的。这些话,就像是一个编剧提纲,日本奈良和平安朝宫廷里面年年都要演出由天皇导演的“竞射”活剧,演出内容在变化,而射礼的精神内涵都不离这个提纲。
7世纪后半期的天智朝,朝廷把大射(诗礼)作为每年必定举行的重大活动,进行各种“仪礼之射”。平安中期以来,国家射箭比赛,是所谓“赌赛”,或称“竞射”,往往在正月十八日举行,如果正月这一天是忌日的话,就改在三月十四日,都是相当隆重的赛事。胜者可以获得奖赏,而负者则要罚酒。赛后要演奏雅乐,舞蹈助兴。根据日本史书记载,射手分左右两方,左方胜则演奏“罗陵王”,右方胜则演奏“纳苏利”,不分胜负则两曲皆奏。
《古今著闻集》中的一位神射手的故事,正是“射者,仁之道也”的注脚。说每天都有鱼鹰来宫中的池塘里叼鲤鱼吃。这位射手接到命令,要他射走鱼鹰,救出鲤鱼而又要不伤鱼鹰,不杀鲤鱼。这位射手好生了得,一箭向那正抓起鲤鱼腾空飞起的鱼鹰射去,鱼落鹰飞,转眼间,鲤鱼浮出水面,而鱼鹰已盘旋而去。这位射手,可以说实现了是“射者,仁之道”这一《射礼》的宗旨,所以他的高超射技,就格外受到赞许。鱼鹰不死,鲤鱼不伤的皇命中,当然还体现了佛教不杀生的戒律。
不过,历史的活剧未必听从编剧的设计。平安时代中期,并没有出现君贤臣忠、父慈子孝的和美图画,奈良朝律令制推行者幻想中的汉唐盛世,也没能完整地搬演到日本来,政权反而为藤原氏所控制。所以,宫廷中的彬彬有礼的射礼年年还在演,而性质则在悄然变化。射礼在院政时期变质,竞射已仅是一场游戏了,那射礼中体现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温馨氛围已经不再。
在这一时期,在弓矢技术的层面,来自中国的合成弓制作技术也传到日本,竹木合成的强弓,增大了力度,扩大了射程。武家对弓矢的重视,更偏向于实战和军事训练。跨入中世纪,温良恭俭让的“文射”被武勇的“武射”所取代,仁义之弓让位于戎马之弓。镰仓幕府以弓马修炼助武士道义,将流镝马、悬笠而射、追犬射物等骑射活动,用于备战练兵,而围猎也使弓矢大显神威。在枪炮传入之前,弓矢是武士手中最值得骄傲的玩意儿。由此,日本的弓术,形成了“日置流”等武射倾向很强的流派。
江户时代,战火平息,马放南山,武射系统又开始慢慢吸收文射的路数,文武两面融合的弓术,成为武士必备的武艺。骑射、步射,再加上在京都三十三间堂、江户三十三间堂、东大寺等地举行的“堂射”,将弓术进一步推向民间。弓术与中国文化依然没有绝缘,例如,弓术中将书法的“真、行、草”的说法借用过来,代称不同类型的射法。
明治维新以来,弓术在民间虽不失为一种体育和娱乐,而武射却日渐堕落为侵略的工具。全国性的弓道团体,发展为强大的中央集权式的、军人警察为主导而又拥有巨额资金的团体。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被勒令解散。今天的全日本弓道联盟,则建立于20世纪50年代。现代弓道是在古代弓术中的文射、武射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而文射和武射已不能截然分开。
日本融入礼仪的文射,作为战争手段的武射,两者的几度消长,彼此融合,相互为用,终于走到了现代弓道的阶段。其间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演进,给身在邻国的我们,实在留下了太多值得思考的东西。不管怎么变,弓术始终在社会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而在后世中国的儒家,实际上不大把射礼真当一回事儿的时候,日本还有那么多人在拉弓射箭,这就是两国一个很大的不同。
孔子当年办学,并不像现在城里中小学,成天光叫娃娃们坐板凳。根据孔子的教育理念,射是六艺之一。统治阶级的射击活动,具有很强的文化仪礼性质,而作为学校教育课程的弓矢之教,更能让生徒站起身来,切实感受一下“无体,无德智也”的真谛。上世纪50年代以来,现代弓道在日本各地高中和大学的持续升温,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和孔子的教育思想有点儿隔代之缘。
日本各大学的弓道俱乐部,聚集了众多弓道爱好者,成为弓道高手的摇篮。日本大学的学生社团历来十分活跃。各类文体活动爱好者,先则聚为“同好会”,活动开展起来,经验多了,人数多了,就转称“俱乐部”。这些俱乐部,聘请学校教授为顾问,也可以从校外聘请教练。弓道部、剑道部、空手道部等往往是最受男女学生欢迎参加人数最多的俱乐部。由教授组成的学生工作委员会为各俱乐部主要提供指导,学生会则担当调配场所,组织文化祭表演活动等职责。学生参加各俱乐部都要缴纳数目不多的会费,由民主选举出来的领导成员掌管财务,组织训练。学校每年要对俱乐部活动贡献卓著的学生予以表彰和奖励。怪不得许多优秀的弓道选手,不少就出自各高中各大学的弓道部。弓道不是风靡一时,而能久聚人气,不靠临时猛热,而能常温不冷,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那些学校里的弓道部。
全日本弓道联盟正不遗余力地要把日本弓道推向世界,他们中有人说,他们复兴了在中国已被遗忘的射礼思想。看来,围绕射击,中日之间还会有很多赛事,也还会有很多话要你说我听,很多事要我做你看。本来,今日世界赛场上,隔海相对的这两个国度,就像是两位并立而射的邻近射手,随时在关注着对方的射程,也在琢磨着对方的射艺。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杜甫这两句诗是讲善射就要有强弓好箭,而射术还包含着一个观念的问题。《射义》不光讲了射技,也讲了观念,古代和今天的日本人读它看重的也恰好是后者,这是我们今天读它的时候也不能忽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