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纳即消化吸收。在钱先生之前,人们就经常把读书比做吃饭,把消纳用于读书明理、修身养性方面。明代理学家王阳明曾说:“凡饮食只要养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积蓄在肚里,便成瘤子了,如何长得肌肤。后世学者博学多识,留滞胸中,皆伤食之病也。”德国大哲学家黑格尔也曾说:“取眼前事物为已有,犹吞嗜而消纳之,化无机体为有机体。”清代有名的古文作家袁枚说过的一段话更是为钱先生所赏识。他说,蚕吃桑叶,但吐出的是蚕丝而不是桑叶,蜜蜂采花,但酿出的是蜂蜜而不是花。读书就像吃饭,会吃的人吃下去长精神,不会吃的人,吃不好反倒在肚子里长出痰瘤来了。钱先生将这段话誉为“明通之论”,并进一步把它上升到“为词章说法”,也就是文艺创作的高度。
钱先生论读书消纳法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意思是要像蜜蜂采花那样博取众长。这层意思常常被人们忽略。人们读书往往根据个人的兴趣爱好加以选择,像挑食的孩子,喜爱文学书籍的,认为自然科学书籍寡淡无味;喜欢自然科学的,又认为诗歌小说瞎编乱造,对生活毫无用处。长此以往,视野变得偏狭,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的情感素质和心理世界也会变得不那么健全。正像吃饭,缺少维生素会影响人的发育,缺少微量元素会导致骨骼疏松,过多又会造成消化不良。兼吃五谷杂粮是保证肌体健康,营养均衡的前提。而博览群书则是保证心智健全,形成良好的鉴赏趣味的基础。钱先生曾引一位哲学家教育后辈作文的话说:“当以蜂为模范,博览群书而匠心独运,融化百花以自成一味,皆有来历而别成面目。”还援引英国哲学家蒙田的观点,认为在教育儿童读书时,应当让他们随意浏览。儿童的个性趣味尚未定型,广泛阅读才会渐渐发现自己的爱好所在,这种通过有比较有鉴别的选择建立起来的欣赏趣味,要比长辈强加灌输的要科学得多。钱先生幼年时涉猎极其广泛,正是这种从小培养起来的旺盛的求知欲,以及后来建立在丰厚的知识积淀上的洞察力和鉴别力,使他成为一代学贯中西的大家。
读书消纳说的第二层含义是要善于消化。理解消化要注意两点,一是被消化之物往往要改变形态,二是消化之后应当“物化归我”,本来作为对象而存在的东西,现在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他的很多著作都引经据典,后来有些研究钱学的人就不辞辛苦将其引用的典籍分门别类,岂不知这些材料都经过先生自己的理解消化,使用起来都别具慧心,在这些引证材料背后闪闪发亮的是钱先生独到的见解,因此后人的研究已是走上偏路了。即使有分类的必要,对待同一则材料,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运用的角度不同,所属的类别也会不同,忽视了这一点,这种分类工作也就费力不讨好了。钱先生似乎早有先见之明,好像早知道会有人这样读他的书,在文章中借了歌德的话说,有些学究谈艺术的时候,不去领会艺术家的别具匠心之处,偏偏去考究人家的渊源师承,这就好像见了身强力壮的人,便跑到他吃的羊群、猪群、牛群那里一一追问:这个人的力量是从你们中间的哪一个身上来的?实在是太可笑了。
消化吸收同时也是创造,两者相辅相成。消化吸收是创造的前提,创造是消化吸收的目的。桑叶变成蚕丝,花粉变成蜂蜜,吃饭长力气,读书长精神,这是自然界的一条普遍规律。消化与创造的关系不仅用于读书,还可将其引申到文艺创造中。钱先生在《谈艺录》中屡次提到近代诗人黄遵宪的诗。当时的中国正向西方敞开大门,引进一切新鲜事物。在一片欧风美雨中,黄遵宪提出了“诗界革命”的口号,希望中国的古诗在中西文明的撞击中获得新的生命力。黄诗企图突破传统的诗歌境界,大胆吟诵现代科技文明带给人的日新月异的感受,使用新的词汇、句法,但是他不能很好地消化从西方搬来的东西,没有创造出新诗,反倒让旧诗变得不伦不类,在艺术实践中并没有获得预想的成功。没有消化就没有好的创造,也惟有创造才能显出消化的价值,这是对读书消纳说的进一步阐发。
其实,我们不只可以通过读书汲取营养,只要掌握了消纳的真谛,日常生活也是艺术创造和知识积累的源头。因为生活和读书的原理往往相通。钱先生可以写出《管锥编》,也能描画出世态人情入木三分的《围城》,而两书同样能让我们感受到的是钱先生“物化为我”的智能。善于阅读生活、提炼生活的人,通常也是一个会读书的人。
钱先生又告诫后人,读书作文既要“不得不同”,又要“不得不异”。就是说既然无法完全摆脱前人,必定得和他们有相似之处,又要和他们有所不同。因为学习认知是建立在前人的文化积累上的,没有汲取采撷就永远没有超越创造,因此总会有和前人相同的地方。但是读书作文又是以自己的智能心力运思,每个人的心智各不相同,因此永远也不会完全重复前人的见解。这种看似矛盾的过程,恰恰是人类的知识经验传承累积的过程。掌握了这个辩证的道理,就是掌握了读书消纳法的真正秘密。
(本文摘自《听钱钟书讲文学》,阿涂著,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8月第一版,定价:2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