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有个《读书》服务茶叙会。最早借南小街“语言文字改革委员会”的一个会议室举行。我的“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西欧研究所,现在的欧洲研究所)也借这座楼的一层楼作为草创时期的临时办公室。所以就便下楼去看看。那个会议室相当简朴,很“传统”:一排排长条桌如同小学生的课桌,椅子是长条的“板凳”。桌上摆几碟稻香村糕点,几只搪瓷茶杯,几把竹条暖瓶。还有个“小舞台”。第一次参加时,一个与我年龄相若的男士,走上“台”去,向“台”下拱拱手,说:我们聚在一起,没有主持人,没有主题,没有“结论”(此所谓“三无聚会”),大家随意聊聊,来去自由……之后,各自找自己想找的人,三三两两地,聚为几“摊”。从此我结识了不少朋友。
这样的会参加的多了,加上给《读书》写点儿东西,就认识了一些三联的编辑,吴彬啊,赵丽雅啊,倪乐啊,等等。赵丽雅(现在的“扬之水”)在《读书》里的分工是“外国文化”,我的“涉洋”文字大半先到她手里。一次收到她一个谈稿子的便笺,钢笔字,标准“馆阁体”,签署赵XX“裣衽”。后来交往多了,知道她的分工同她的兴趣并不完全吻合,果然后来她成了诗经、楚辞、古文献、古文物的专家。
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文心文事》,是在三联出的,是《读书文丛》中的一本,取文事难于累卵,文心细于牛毛之意。三联做书很重视装帧的风格,一看就知道是三联出的,有三联味。《文心文事》的封面,印了我几行手迹,底色是纯白的,看着很洁净、素雅、舒服。
三联本没有自己的楼,买三联的书,要到南小街一个叫“竹竿胡同”的临时售书点。街名“竹竿”,足见其窄小了。后来几经辗转,三联终于有了自己的大楼了,其间过程,沈公的书里有详细的追述。这座楼比起如今的豪华“写字楼”来,还是寒酸了点儿,不过读书人在此有种亲切感。我最看中的,除书以外是二楼的小咖啡厅,是新朋旧友聚会之所。三联好像是比较早开架售书的,所以青年人来的比较多。他们看中了一本书,就在楼梯阶上坐着看;时时把整个楼梯坐满了。于是三联动员他们靠两边坐,让出中间一条上楼的路。这种情景我看着很愉快。今天我腿脚不灵,走不动了,更上不了楼了;但过去在咖啡厅里的一些聚会一直留在记忆里。老一辈人逐渐离去,我也已步入老境,虽然尚未颓唐,确实难于动弹了。
沈退董来,三联格调依然。董老板在“五朵金花”时期我未见过。可是她从香港回来接沈公的班,却是自来熟。她快人快语。一次我们到三联对面的一家杭州菜馆吃饭,正好碰上她也在,突然问:你们给别的出版社出书,为什么不给我们也写一本?我们说正准备写《冷眼向洋》,还在同合作者磨合当中。不料第二天,老董突然和倪乐一起到我们家来了,说那本书三联决定要了……就这样定下来了。
过些时候,我打算弄一本17世纪末与欧洲神学和“汉学”相关的小册子(我对这个时期的西欧有兴趣,时常提起,以致倪乐常开玩笑说,“我们17世纪”如何如何),觉得这样冷僻的稿子,谁肯出?在我,自有我的兴趣,出版社和读者可不会跟着我的兴趣走。不料我不经意地提出,三联居然很快接受了。某日,适遇老董,她说:“您就动手弄起来吧!”这本冷僻得不能再冷僻的书,就这样出来了。三联很“慷慨”,接受这本“冷”书;原因之一是三联的包容性大,它除了各种文化学术的书之外,有几种小开本丛书,可以容得各式各样的稿子。我这本书题叫《有关神的存在和性质的对话》,辑入了“文化生活译丛”中。书出来了,我特别满意是它的封面设计,古香古色,一男一女,“神”的信徒,插上一副大翅膀,神情专注地翻看《圣经》,与书的内容很合拍。得记上一笔:责任编辑是倪乐,封面设计是张红。
“三联”有一批称职、敬业、水平很高的编辑。一个出版社质量如何,有没有自己的特色,编辑起非常重要的作用。一部书稿到他们手里,完全可以放心,他们不放过每一行、每一个字,他们会给你提出许多大大小小的问题。孙晓琳在编辑《冷眼向洋》修订版、《欧洲文明的进程》等书稿时,我领略到了所谓“责任”编辑的“责任”二字就是这样的。
三联不是一个孤零零的书店或出版社,不仅只是出书、卖书而已。它像个文化人的“联络站”,许许多多的线牵连着五湖四海的读者和作者。老中青都有;三联把他们看做朋友,他们自然也把三联看做自己的朋友,经常地、时不时地保持着各种形式和渠道的来往。无论是哪一方面的朋友有了些问题或麻烦,大家都关心,甚至牵挂,想方设法去维护那固有品位的风格。因为风格是一种传统,几十年传下来的,不容易。
陈乐民,1930年生,浙江湖州人。中国社科院荣誉学部委员,曾任欧洲研究所研究员、所长。在三联书店出版有《文心文事》(1992)、《有关神的存在和性质的对话》(1998)、《欧洲文明的进程》(2003)、《冷眼向洋》(主编兼作者,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