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9日,他在北京大学首钢医院驾鹤西归。说“无奈”,是因为,今年2月22日入住该院时,他还满怀着祈愿,希望康复以后去完成自己已经多年思考成竹在胸的几项学术著述,却不料竟在没有病危通知书、又是病情最紧要时刻
栾勋生在旧社会,长在新中国,出身贫下中农,解放军中服过役,北京大学读过书,1963年起一直在中央直属国家最高研究机构―――中国社会科学院从事文学研究,“造诣高深”,又是中共党员,照理应该衣食无忧。可是他却生活得非常艰难:身居陋室,家徒四壁,活得很苦,也很累。1995年,他按期退休,退休金仅有650余元,直到病逝仍不足2700元。老伴是一位退休多年的癌症病人,长期需要治疗和保养,儿子也因病无法就业。两个人一月退休金,除去医疗及各种杂费,维持基本生活都有困难,常常弄得焦头烂额。面对此境,他只好病人优先,自己尽量节衣缩食,一般病能忍则忍,决不轻易就医……每念及此,我的心就感到一种莫名的难受与悲哀,欲说无言。我知道,中国知识分子队伍中,栾勋一辈(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毕业的大学生)是收入最低的一批;其中相比更低者大都集中在社会科学院;而栾勋则是“更低”中的特别困难者。这种情况至今没有改变,是很不公正的。所以我的悲哀,其实已不止于栾勋。
但尽管如此,栾勋并不悲观。他的身上承续着中国知识分子“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传统,其精神始终遨游在思想和学术的极处,可以用“视通万里,思接千载”来形容。那里是他神往的心灵家园,一旦融入,神采飞扬,思如泉涌,揭往圣之真谛,辨天下之大势,谈古论今,妙语连珠,判若两人。我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的两个生命:一个是肉体生命,贫弱瘦小,似乎一阵风可以吹倒;一个是精神生命,充盈强大,锐不可挡。在他看来,一个有所建树的学者,不止要有知识,更需有思想,要有“真正的自由解放的心灵”。而这就需要“养气”。所谓“养气”,“就是涵养正气,涤除邪气;就是开阔胸襟,放开眼界;就是关心祖国的前途和人类的命运;就是培养自己具有强烈的历史责任感;不为一己的私利所动,不为一时的邪气所侵”;这样才能凝聚良知良能,成为有“人气”而无“鬼气”的真人。这既是他的肺腑之言,也是他的经验之谈。正是这种精神力量使他具有了超出常人的智慧与境界,在学术上取得了令人瞩目的创造性成果。关于这一点,文学所也曾给予高度评价,认为他“是我国学界一位有独特贡献的研究家”。因为他提出的研究中国古代美学要从古代的“人学”入手的思路,以及有关“从矛盾论到两端论”、“经权论”等重要思想观点的论述,对后学思考中国古代文艺思想具有很大的启示意义。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样一位具有“独特贡献”的学者,在职时竟然未能评上研究员,真乃咄咄怪事!一位资深学术委员为此表示了深深的无奈和遗憾。他说很难怪某一个人,这是现行评审体制造成的。现在看来,这个“体制”正是令卓有才华的栾勋走向悲剧的一项重要原因:职称影响了收入―――低收入使他面对妻儿长期病情,陷入无法解脱的困境和矛盾―――困境和矛盾损害了他的健康―――多病的身体和贫寒的家境又剥夺了写作的条件……如此恶性循环,使他再也无力自拔!然而即便在这样的逆境中,他的脑海里依然活跃着自己的学术思考。住院期间,他向前来看望的领导和朋友,说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心中酝酿多年呼之欲出的雄文《从矛盾论到两端论》和《经权论》。在他的脑子里有不少已经成熟的优质成果,只要身体条件允许,他就会一一亲手摘下,奉献给社会。他是多么期盼着这样的收获啊。可现在已经永远不可能了。
在我国古代美学研究领域,他的奉献,是别人所难以替代的。他的死,不仅是学术界的一个重要损失,也留给人们不尽的思索!
栾勋是一位不幸的才子。他原本可以活得更久一些,可是没有;他原本应该活得更好一些,也没有;他原本能够做出更丰硕的学术成就,仍然没有。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呀!
斯人已去,我辈无力回天。仅以一位友人一副令人回肠荡气的挽联,祭奠他的在天之灵:
一身傲骨满腹经纶沥血呕心穷天究地尽作混沌论
万卷诗书终生困顿殚精竭虑执两用中都成现象环
我以为,这是对栾勋一生最准确最传神的概括,说出了学界友人的共同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