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浪漫主义的震惊被替换为换脸之痛或换脸之趣。实验证实,能认同镜中幻象为自我的除了人类,只有灵长类以及海豚、大象和喜鹊等少数动物,但有谁能做到天天换脸而自我不昧呢?
“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白雪公主中王后的魔镜已消失,但这句话也许会永垂不朽。工具化的镜子层出不穷,物理学的镜子花样翻新,文学批评和美学的镜子也有扛鼎之作《镜与灯》,镜子这一古老的物与意象,始终在生活与艺术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在实证科学蓬勃发展的启蒙时代,济慈曾经悲哀地认为,“哲学会剪断天使的双翼,以其条条框框征服所有的神秘,拂去闹鬼的空气和土地神的矿藏――拆散了彩虹,因为它曾使,性情温柔的莱米亚融化成阴影。”爱伦・坡也诅咒科学“难道不是你从车上拖下月亮神?难道不是你把树精逐出森林,到一个更快乐的星星上藏身?难道不是你从湖水中揪出水精,从碧绿的草丛中驱走小精灵,并扯破我的夏梦,在罗望子树荫?”《镜与灯》曾在“牛顿的彩虹和诗人的彩虹”一章中引用这些诗,不过其总体是倾向于调和科学和诗歌之间的冲突的。诗人们在论争之后放弃了和科学争夺真实的领域,转而求助于当时科学尚未触及的情感。
如今,科学的触角已无处不在,成为生活中的习以为常,诗人也退得越来越远,完全丧失了浪漫主义的敏感与冲动,只能躲藏在一些阴暗的角落里编织语词的蜘蛛网。镜子,是个很好的隐喻,其两大功能,观察的延伸和审美的外化,济慈所谓的“牛顿谋杀彩虹”,正是观察的深入埋葬了审美的感觉。审美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观察与共鸣,曾有人患了“显微眼”病症,看到的报纸全是纤维,以这样的观察方式,一幅油画显然会成为大量的色斑,但同样存在必须用放大镜才能享受的微雕艺术,说明借助感官的审美只是需要一个适合的尺寸或其他度量形式的转化。语言或许是另外一种镜像,依赖于人们的想像力来达成共识,而按照科学的思路,想像力无非是多种感官能力的合成,因而诗歌同样可以在科学的尺度下获得足够的生存空间。科学确实未曾破坏审美的核心结构,诗人的退缩,看起来只是舞台聚光灯焦点的变化。
然而,不知不觉中,转折点出现了,自我的认知和群体的认同逐渐变得比启蒙更为重要。3年前接受了世界首例“换脸术”的法国妇女伊莎贝尔・迪诺尔在面对镜子时出现身份认同障碍,她说,“让自己习惯一张陌生的面孔需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这确实是一次特殊的移植手术。”而美国密歇根州46岁的艺术家詹姆斯・库恩则从今年3月开始计划每天为自己换一张脸,持续365天,他把自己变成猴子、斑马、老鼠、可乐、汉堡、西瓜和冰激凌等,也许是借鉴了京剧的脸谱,惟妙惟肖的油彩装饰令人叹为观止。也许可以把化妆整容等技术理解为艺术的现实,也可以把行为艺术理解为现实的艺术,镜子在这里边不再是单纯的观察和审美工具,而成为一个与记忆和经验进行比对的参照系。“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浪漫主义的震惊被替换为换脸之痛或换脸之趣。实验证实,能认同镜中幻象为自我的除了人类,只有灵长类以及海豚、大象和喜鹊等少数动物,但有谁能做到天天换脸而自我不昧呢?
经验在沉积,时代在变动,无论把白光折射为彩虹,还是把脸映照其中,人与镜子的关系却始终如一。视觉、情感乃至整个宇宙,都是物质之间的相互作用,甚至灵魂都快要被实验呼之欲出,不仅浪漫主义诗歌无法对抗科学,而后,面对着心灵的贫瘠和野蛮,荷尔德林和阿道尔诺都曾发出“诗人何为”的慨叹。其实,诗人只是一面镜子,科学也是一面镜子,生活还是一面镜子,自我,既在镜子中,又在镜子外。在任一方向上,人们都可以无限接近自我,却一次又一次陷入目的性悖论,自我总是为了一个目的的同时背离这个目的。目的成为自我的镜像,无论是诗歌、科学,还是生活,都是镜中的自我,而镜子外,人们被欲望、功利等目的性牵引着,慢慢变成舞台上的木偶。并非一个时代不再需要诗人,如果曾经有过诗人的话,那一定是诗人抛弃了这个时代。“魔镜魔镜告诉我,我是谁?”提出这个问题,回答这个问题,证明这个问题,想像这个问题,或是投身于问题之中,都是自我的某种存在方式。直接去做镜中的诗人,便不再会有镜外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