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读过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冒氏的确是调弄文字的高手,初读之下,颇为动容,也曾在写明末文人生活的文章中大段引用过。随着年纪渐长,对这本书却越来越不喜爱。此书写于董小宛香销之后。或许是我多心,在通篇的怀念和伤情中,始终交织着隐隐的自得。以董小宛如此娟好女子,却一意钟情于自己,这份得意,想必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掩饰的。
冒辟疆起先属意的是陈圆圆,并非董小宛。董于战乱中屡次追随,痛哭表白,冒辟疆都心如铁石地加以回绝。后因钱谦益大力撮合,冒始纳董小宛为妾。在那个时代,嫁一个靠得住的男人(爱情更是想都不用想的奢侈品)、侍奉他,便是女人的最佳归宿和终身职业。董小宛之所以值得柏桦歌颂,不因为她是秦淮名花,而在于她嫁给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为妾。她在嫁入冒家后,处处做小服低,谦卑恭顺,让冒尽享九年清福。董小宛的香魂附着于冒辟疆的回忆和伤痛之中,这才令人赞叹。女人的价值与意义,必须由男子的口与笔来评价。
柏桦说得没有错,董小宛的牺牲的确出于自觉。在那个乱世,一个青楼女子的美貌和才艺,并不能让她在社会上自立,只会给她带来麻烦。“乱世桃花逐水流”,冒辟疆是董小宛当时能抓到的唯一一根稻草。她抓住了,并为一个妾的名分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柏桦在书中屡次提到,董小宛在离乱中数度为冒辟疆侍疾,落得“星靥如蜡、弱骨如柴”,简直是在以命换命,这是她早夭的一个重要诱因。试想,如果董小宛得病,冒辟疆定然不会在病榻前悉心照料。事实是,他在逃难开始的时候,便有意将董撇下,甚至把她托付给了别人。董小宛,只不过是一个妾,“美人换马”,美人的价值,等同于物件。
董小宛的结局,在柏桦看来,“比起那些尚在恨海浮沉的女子已经强了百倍、万倍,她终是修成了正果。”他举了惨遭张献忠杀害的名妓王月生为例,以资证明。其实,柏桦也可以举出另外一些例子,来证明董小宛的结局并不那么美好。
比如与董小宛同为秦淮八艳的顾横波、柳如是和卞玉京。顾横波嫁给龚鼎孳,因原配不愿受清朝封诰,顾横波遂成一品夫人。而柳如是嫁与钱谦益为妻,钱为柳造绛云楼,诗词唱和,琴瑟和谐,并育有一女。卞玉京在历尽波折后出家做了女道士,隐居无锡惠山,10年后病逝,葬于惠山柢陀庵锦树林。她们的结局,都好过28岁便劳瘁而亡的董小宛。董小宛在顺治八年(1651)病亡后,冒辟疆的名士生活仍在继续,42年后,在康熙三十二年(1693),以83岁的高龄辞世。
我们再来看柏桦这首长诗,就不难理解了。他以冒辟疆的口吻自居,回忆了董小宛于归后至病逝前九年的时光。是的,快乐与享受本身无罪。可是,在那样一个天崩地裂的背景之下,士大夫这些小小的情调与逸乐是如此不堪一击。而冒辟疆的九年清福,是以一个女子九年的忍让与牺牲为代价的。
柏桦言辞之中,感叹如今好女子难寻。而眼见一个好女子如此委屈自己,难道不会让人心存不忍么?我们不能以牺牲一个性别来成全另一个性别。因此,柏桦对于那些?香、品茗细节的再三玩味与赞叹,不禁让我觉得有些好笑。我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说,“红袖添香夜读书,这也是我想要的生活”。
在21世纪的今天,两性关系的模式已经产生了深刻的变化,而一些男性知识分子的两性意识仍然停留在三四百年之前。当现实中的女性变得令他们难以理解和接受的时候,他们便转而向古老的传统中寻觅“理想”的女性。在对待女性的态度上,他们与明末的这些名士公子们有着共同的精神内核,正是这一点,令我感到深深的悲哀。
《水绘仙侣》,柏桦著,东方出版社2008年5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