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人类,作为一个特殊的物种,应该怎样处理与自然世界的关系?生
在众多关于人与自然关系争论中,一个奇怪而影响深远的观点是,人与自然世界的矛盾或者尖锐对立,是工业革命的后果和产物。前工业化时代,通常被想象为一个人与自然水乳交融的“和谐”时代,一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田园牧歌式的童话世界。在那里,人对自然的主题词不是征服和索取,而是欣赏和敬畏。工业化极大地提升了人类的力量和自信心,人在发酵的贪欲的驱使下,开始了对自然无休止的掠夺和盘剥,从此,童话中的水晶世界变成了一地碎片。按照这种观点,所谓“人类中心主义”――一个用来指称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时,始终将人类的利益和诉求置于首要和绝对位置的那种观念的概念,如果不是说由近代工业革命而引发,至少也是被其无节制地放大到了令人无法容忍的程度。
事实真的如此吗?可能很多人会觉得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观点,它好像有问题,但真要具体指出问题在哪里,却又不那么容易。如果你有这样的感觉,不妨看看《人类与自然世界――1500-1800年间英国观念的变化》这本书。
尽管书名已经非常准确地描述了本书的主题,尽管本书的作者基思・托马斯作为历史学家获取过无数荣誉,尽管本书也曾经获取过大奖,但《人类与自然世界》仍然是一本容易被错过的经典。原因有两个方面。其一,本书冗长和略显琐碎的叙述风格并不那么讨人喜欢;其二,历史学家的严肃和冷静与时髦的评论家的轻佻浮躁比起来,后者更为讨巧。历史学家和时髦评论家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不会匆忙地抛出一个个新奇的理论,也不急于为人类寻求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的灵丹妙药,而是试图厘清一个既定问题的来龙去脉,看看我们是否能从历史中找到富有启发性的经验或者是教训。因此,历史学家的厚重和学究气,对那些叶公好龙式人来说,是缺乏吸引力的。
闲话休提,我们且看看基思・托马斯对人类自然观念的变迁所作的深刻而精妙的叙述。近代社会的开端处,人与自然万物的和谐,并非今天很多人想象的那样富于浪漫的色彩和人情味。人作为自然的“主人”的信念,在近代初期(至少在基督教文明的欧洲),是不言而喻的。按照当时正统的神学观念,在万物当中,人毫无疑问占据着特殊的位置,人以外的所有被造物都是上帝为人所创造。因而,人对动物和植物的使用,无论用何种方式,都是正当而且合理的。这不仅仅是“人类中心主义”,甚而称得上“人类至上主义”。设立自然保护区,保护野生动植物,今天大行其道的这些做法,在那个时代只能被评价为愚蠢。
随后发生的工业革命,使得人类的认识水平和改造自然的能力,空前提高。但人在自然面前取得的胜利和自信心,所激起的不仅仅是征服和掠夺自然的欲望,同时还有一种饱含同情和怜悯的多愁善感的浪漫主义情怀。个中原因并不玄妙。首先,随着人对自然认识和理解的加深,那种认为人与自然之间存在绝对界限的观点,越来越难以立足,人们意识到,人其实是自然的一部分,在其内而非其外。其次,人类改造自然能力的提高,以及生活舒适度的增加,使得人对自然物,尤其是动物的观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方面,机器力的大量使用,使得人的生存不再需要毫无节制的盘剥和使用动物。另一方面,对于安全和生活得到越来越充分地保证的人来说,对自然环境和动物生存和命运的关怀,恰好满足了他们日益增长的同情心和道德感的需要。因此,和很多人想当然的看法相反,近代以来,人对自然世界的态度演变恰恰不是人类中心主义被不断强化的过程,而是其逐渐崩溃的过程。换句话说,人类对自然世界的强硬态度,是随着人类能力的提高而逐渐降低的。
这样一个表面上看起来不符合逻辑的结论,在基思对历史细致入微地剖析之中得到了最充分的印证。所以,把人与自然之间的困局,归咎于人类中心主义,或者说工业化带来的人与自然的疏离,其实是找错了方向。从生活方式来说,居住在城市中的人与天然自然之间的确日渐疏离,但从心理和感情的角度来说,恰恰是工业化以一种曲折的方式加强了人对自然世界的认同和依恋。
正是因为如此,基思紧接着指出,在人与自然关系的问题上,当代的人们无可避免地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困境当中。硬币的正面是,人类的生存和发展离不开对自然万物的开发和利用(很遗憾,人不具备光合作用的能力);硬币的反面是,自然世界已经不是那个任我们予取予求的存在物了,它已经包含了我们投射于其上的那些浪漫的感情和道德意识,它事实上构成了人类本身的一部分。也就是说,为了生存得更加舒适,人不得不无休止的向大自然索取;而人的心理、情感和道德观念,又厌恶、抗拒这种无休止的索取。这真是一个难以解开的死结。要城镇还是要乡村?要耕地还是要荒野?要征服还是要保护?要杀生还是要慈悲?这些现代文明的两难选择,都根源于这个死结。
不能说基思只是抛出了问题,而没有给出问题的答案。实际上,基思给出了打开这个结的三种可能性。第一,重返前工业时代的绝对人类中心主义;第二,在保护人类长远利益的基础上,寻求一种人与自然之间的平衡(显然,这不过是一种不那么明显和强硬的人类中心主义);第三,将自然提升到与人并驾齐驱的地位,强调自然本身的权力以及人对自然的义务。不言而喻的是,人类文明的未来,只可能在第二和第三种可能性中选择。至于结果,“我们只能推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