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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时代、个人的记忆

2008-12-31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雷颐,学者,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 我有话说
2008年读书不算多,所读书多与“记忆”有关,是对城市、时代、个人的记忆。

《城市九章》

这(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1月出版)是本小书,还不到十二万字,但却异彩纷呈,令人颇有“目不暇接”之感。作者陈

冠中,上海出生,香港长大,就读于香港大学和美国的波士顿大学,修社会学、政治学和传播学,早在1976年就在香港创办过甚具特色的《号外》杂志,还当过电影制片、编剧,甚至客串过演员;曾在台北呆过六年,现在长居北京,与京城“文化圈”“混得烂熟”。或许,只有有如此“精彩”经历者,才能把香港、台北、北京、上海的本质、灵魂“参透”,才能在实不算多的文字中,对这几座城市作如此精彩生动的比较、品评。对故乡香港的评论,就是他的“城市记忆”。

他的香港,是“半唐番城市”,英国绅士的下午红茶,在这里演化成为香港本土符号的大排档中的奶茶,还有什么茶餐厅、豉油西餐;享誉全球的港式电影从不刻意“抗拒”、“抵抗”好莱坞,港人对跟风模仿甚至不感汗颜,但香港电影最终还是自成风格,不是好莱坞。因为“你说我是半唐番,我承认,但是你别忘了我的汗和血”。“汗和血”,是他的理论重点。即“劳动价值和再生产,只有汗血论才能破各学说中的原教旨论和中心论”。在文化的传播甚至“殖民文化”过程中,不可避免甚至更多地有本地各代人辛勤劳作、创造的“汗和血”;本土与外来文化融合后的“变体”已不再是原来的几种文化的机械结合,而成为一种浑然一体的“创造物”,通俗地说,就是“杂种”。杂种已不可能分出原来给予这个生命的每个个体。“还原就是毁灭,就是死亡。”所以,“汗血论和杂种论同样新生在地人的劳动生产,是解放的文化观”,从那种自命为“伟大”的文化观中解放出来。

根据“杂种”文化,作者提出了“杂种世界主义”,因为“杂种”这个概念比多文化主义更符合世界主义的要求。他认为,没有宽容、开放、自由、交流、合作、睦邻、和平这些世界主义的价值观支撑,城市的多元文化和杂种文化都会萎缩凋谢。如果深入探求、思考城市的文化比较,必然会谈到一个更基本、更重要、更广阔、更严肃的问题:“让世界主义缺席的民族主义,是不符合国家民族的利益的。”“没有世界主义成分的民族主义,将是战争与死亡的民族主义。这就是为什么,在到处都是民族主义论述的时候,我们也要多谈世界主义。”这,便是本书最重要的目的与意义之所在。

《流逝的岁月》

赞同著名作家王蒙先生的评定,李新先生的回忆录《流逝的岁月》(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11月出版)最重要、最大的特点,就是“迂直”。没有想到,李新竟是著名作家王蒙遇到的第一位共产党员。那是1946年,王蒙刚刚11岁,李新随叶剑英元帅到北平参加北平军事调处执行部的工作,因与王父是好友曾来王家。李新的谈话,对年幼的王蒙竟有深刻的影响,所以王蒙在自传《半生多事》中相当详细地写了这一段。读到影响自己人生道路的长者的回忆,王蒙感叹道:“此次有机会读到他的自传的一部分,真是令人感慨。他在书的开始所讲的关于写真话的想法,关于拍马式的史料的抨击,还有他的诗,也令人感到他的一身正气,甚至是迂直的书生气。”

李新先生曾长期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副所长,虽然80年代中期我到近代史所工作时他已升任中央党史研究部门的副主任,但由于他主持的两项主要研究任务仍由近代史所承担、因此多有具体指点,更由于他长期在此工作,因此影响或曰“遗风”仍“大大地”,时不时就会听说有关他的许多“言行”,在几次会议上也听过他的发言,所以读他的回忆录自然感到亲切,但,更感格外深刻。深刻,因为他既是经历过革命的火与血洗礼、考验和以后历次“运动”的“老革命”,又是一位治学严谨的史学家,是党史、民国史研究的老前辈、大专家。这种经历,使他的回忆录自然不同寻常。正如他的学生、著名史学家也是这部回忆录的整理者陈铁健先生所说,这本回忆录“是革命者的反思,是历史家的批判,是学问家的质疑,是文化人的启蒙”。

《亲历历史》

张贤亮、杨宪益、蓝英年、王蒙等十七人的《亲历历史》(中信出版社2008年10月出版),篇篇都是带着“体温”的历史,值得珍重。然而,我以为其中最为珍贵的,却是叶兆言、费振钟、万方、严平这四位的述说。因为“文革”开始时,他们最大的才十三岁,最小的还不到九岁。“那个年代”中的少年儿童及其对少年儿童的影响,以前确实少有提及。

不到九岁的费振钟那时在一个苏北小镇,也混进“革命群众”去抄别人家,只是为了能吃一碗免费的阳春面,不想吃过面后回家才发现自己的家刚刚被抄,父母已带着弟妹被赶出家门。更严重的是,本以行医为业、年近七十的祖父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于是开始了无穷无尽的被批斗、毒打、像狗一样被拉来拉去的游街示众。费振钟幼小的心灵,充满了耻辱感。刚刚十三岁的万方在北京某女中上初一,同学中开始划分“红五类”“黑五类”,“黑五类”不能当红卫兵、还不准进入教室,只能站在“红卫兵”指定的地方。“红卫兵”在教室外画了一个圆圈,随时可以叫任何一个“黑五类”单腿站在圈内,听从指令学猪叫猫叫狗叫。她是“黑五类”,提心掉胆,生怕喊到自己。南京的叶兆言刚刚九岁,抄家时把他的身也搜了一遍。几天后,一个本来还是好朋友的同学在教室模仿他父母游街的情形,还说:“你爸是个坏蛋,你妈是个更坏的坏蛋。”其他同学也纷纷对叶嘲笑。不到十三的严平在北京上小学,马上就要毕业,本来还是看抄别人家的“红五类”,突然自己的父母也被“揪出”。于是互赠相片作毕业留念的小同学们立即要她还回照片,都把她送给自己的相片扔到地上用脚踢踏。她想保存同学的相片不还,意味着自己还是这个集体中的一员。没想到同学们找到家门口高喊口号,要她还照片、要打倒她的父母,最后还扔石头砸碎她家窗户玻璃……

这个年龄的孩子,本应是最纯真善良,充满爱心呀!为什么会这样?他们的回忆说明,这是从小进行阶级斗争教育的必然结果。费振钟说,“好人的概念,并非对人的人格的判断,而是以阶级的名义来论定优劣,阶级成为是非善恶的标准,这是我进入学校读书后就接受的教育和情感训练”。

有人说“今天的新闻就是明天的历史”,有人说“新闻是历史的底稿”。总之,新闻“存”久了,就成为历史。然而,有一种“新闻”却非常特别,不是为了公开报道公众传播,只是为极少数人“通消息”。在我们中国特色语境中,这种“新闻”叫“内参”。重要的是,“内参”受到的限制不能说没有,但比一般意义上的“新闻”却要少得多。所以,当经过几十年“冷藏”后,这种具有特殊价值的新闻开始“解冻”,便是格外珍贵的昨天的“历史”。从1959年大学毕业到1982年调离,张广友先生在新华社总社当了二十多年的记者,写了许多公开报道,但写得更多的,还是那些没有公开的“内参”。“文革”中,作为只送政治局领导参阅的高度机密内刊的骨干,他几乎写了近十年的“内参”。记者、尤其是“内参记者”的特殊身份,使他亲历并详细了解了共和国历史上许多长期不为人知的重大事件。当把这些公之于众,便成为我们集体“抹不掉的记忆”。在《抹不掉的记忆:共和国重大事件纪实》(新华出版社2008年1月出版)中,他记述、分析了“三年困难”、没有公开报道的1975年淮河大水灾、大动荡中到铁道部“蹲点”、农村改革初期的激烈争论……这些,都是他“堵在心口的话”。

但愿所有这些都能成为“抹不掉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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