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梅子涵。
在大学校园里,他是梅教授;
在儿童文学的路上,他是著名作家;
在爱他的孩子那儿,他是子涵伯伯子涵叔叔子涵哥哥,
不过总有一天,他一定就成为真正的子涵爷爷了。
他是一个在黄昏来到孩子窗边的点灯人。
用文学点亮灯柱,
于是窗外的路上亮了,
孩子和父母的生活里有文学了。
文学真好,日子轻盈、浪漫、诞生很多的爱。
他讲着经典,讲着优秀,讲着文学里的高度,
他还讲着童年、讲着长大、讲着做一个像像样样的人,
讲着的时候,很多的人欢喜了,又落泪了,
他也落泪了,他喜欢,
大家称他是一个诗意的演说家,
他像那个花婆婆一样,为世界做着“第三件事”。
梅子涵:在童话中行走
■孙悦
梅先生家的院子里种着一株南瓜,枝繁叶茂。秋天的时候,南瓜成熟了,金黄中搅拌进一点橘红,比阳光含蓄,比火光温柔。南瓜的样子可真神气,真漂亮,圆溜溜,胀鼓鼓的。先生就站在南瓜藤的旁边,小心翼翼地托起它。先生的眼神清澈闪亮,有丝得意和骄傲在嘴角处跳跃。他声音朗朗又有些神秘地对大家说:“我的南瓜很甜的,不放糖,也很甜的!”那语气仿佛是在透露一个妙不可言的玄机。
恍惚间,先生和他的小院落似乎置身童话王国,而先生则成了一个会施魔法的仙人,只等午夜钟声敲响,他就要将这颗南瓜变做一辆金灿灿华丽丽的马车,叮铃铃地在星空下驶过,载起穿着水晶鞋的灰姑娘,奔向她的王子和幸福。
梅先生是活在童话里的人。他希望他的学生也生活在童话里。他有些焦急地试图召唤所有的人都能生活在童话里。如果可以,他一定会在院子中种出许多许多南瓜,然后手一挥,把它们变成一辆辆那样金灿灿华丽丽的马车,带着大家往童话的世界中飞驰。
对于梅先生而言,童话并非诱人遁世的桃花岛,或自欺欺人的障眼法。他从来不回避现实世界的粗鄙不堪,反倒因此而愈加坚守童话的纯净和良善。童话是诗,是美;是高贵的心地和优雅的气度,是行为的参照和生活的方式。先生用童话的视觉和标准,一边写着是或不是童话的那些书,一边在那些不是童话的书里将童话的精神种植。平凡的一天,小小的一朵花,一杯清茶,一个陌生人,甚至仅仅是一道光影,一缕甜香,一抹遥远的往事,敏感的他都会留意到并赋予其别样意义,神思由此飞荡起来,于是那红尘烟火里的琐碎生活,也平添了斑斓的色彩,成为一篇童话。
于是――
他会在喝完咖啡后,接着来一个冰淇淋。冬天。
他会在讲台上,模仿童话书中小熊走路的样子,头扬着,手臂前后摆动,嘴巴里还配合自己的动作,发出“咔、咔、咔、咔”的声音。
他会捧着一本小说,回忆起故去的外婆,声音眼光里满是浓浓的怀念和深深的柔情。
他会在大步流星走路的时候,突然停下来,抬手一指,说:“那棵树上,有鸟窝。”不等身边人反应,又已加速前行。
他会在给研究生上课的间隙,一本正经地念叨:“我们学校前面那条桂林路上的生煎包,真的好吃呦。现在去买?”
他会义愤填膺地感慨:“国外的博士一读就是六、七年,那才是做学问,哪像你们,三年就可以毕业了?”然后眼光盯过来,声音凛凛地说:“要么孙悦,你读四年再毕业!”
他会在论证儿童文学的“趣味性”时,斩钉截铁地指出:“这是儿童文学长期酝酿和建设起来的认识,是一个孩子能够喜欢一本书,因此变得喜欢起阅读的最简单和直接的理由,否则,你希望和设计的再美妙的方向和目标也没有吸引力。”
他会在电视台录制节目的时候“舌战群儒”,把那些正处在青春叛逆期、傲视蔑视一切权威的高中生讲得心服口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童话,不能没有童话。
他会语重心长地叮嘱即将毕业的学生:“要一直从事儿童文学工作,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坚持下去,不放弃!”
梅先生培养出来的儿童文学工作者,人数已经颇为可观。他渴望大家终生投身儿童文学事业的那份迫切与诚挚,影响、鼓舞着一届又一届学生。11月29日是先生的生日,每年的这一天,上海师范大学的儿童文学研究所里总会出现沸腾、有趣的场面。从全国各地聚齐在先生麾下的“梅派弟子”们,买了鲜花,画了生日卡,摆上蛋糕,打开音乐,笑嘻嘻热腾腾、迫不及待地等着先生在门口出现。先生被花团锦簇地拥进来,与往常讲课不同,少了一分洒脱,多了一分深沉,他的脸上挂着丝孩子般可爱的羞涩,眼睛有些潮润,话很少,语调变得低缓。
那天晚上,所有梅派弟子的手机里都发来一条短信,是先生的。他这样写着:“有些东西会在以后的日子慢慢记起。感谢这样一个下午。感谢所有的目光所有的笑脸。感谢童话。”大家低头读信,体味着先生回赠的诗意。
有评论家将先生作品的语言风格定义为“梅式”,认为其可辨性高,难于模仿。其实,不仅仅是在文学创作里,就是在日常的讲课和对话闲谈中,先生的语言也很“梅式”。有时候,他要抒情和赞美,于是,那诗歌和散文一样飞舞悠扬的字句就会喷涌而出,信手拈来,并无做作,在他的描述中,微尘也能放射光芒。而有时候,他要挖苦嘲弄、讽刺批判些什么,于是就轻松而不由人不信地把水仙说成蒜苗,把燕尾服归入乞丐帮,把兰花指写成癫痫发作,谐趣横溢,充满黑色幽默,别人早已忍俊不禁,他自己则一脸严肃。
和梅先生相处久了不难发现,他其实就是这么个丰富而矛盾的人。在先生的身上,随时可以发现对立并存着的天真与深刻,简单与沧桑,沉默与幽默,乐观与忧郁,善辩与木讷……没有人能真的完全看透他。可能包括他自己。好像童话,亦真亦幻,也宽广幽远,不必追问什么,只管在其间行走,奇迹和胜景就会一个接着一个呈现。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周益民
知道梅子涵先生,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读四年级。那个学期,订了江苏《少年文艺》。于是,一切就变得天经地义起来。《天鹅》、《课堂》、《走在路上》……梅先生的这些作品都是在那个时候读的。后来又发现,在拥有自己的《少年文艺》之前,从不知什么渠道读到的旧刊中的《马老师喜欢的》,竟然也是梅先生的作品,并且还是他的处女作。我不禁有些得意,原来自己一不小心竟然成了梅先生的第一代读者!
一般说来,小孩子读书不怎么会太过在意作者,可我偏偏是个例外,对创造故事的人崇拜之至,自然就毫不费力地记住了刊物里频频露面的“梅子涵”。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梅子涵”这个脱俗的名字是很让一个文学儿童想入非非的。有一年,梅先生的一个短篇获得了年度优秀作品奖,某一期的刊物封二上一溜儿都是获奖作者照片,那些人如今大多成了中国儿童文学界的风云人物。梅先生的照片在中间,他站在学校的教学楼阳台上(现在想来应该是他任职的上海师大吧),臂弯夹着一本书,正酷酷地望着前方。令人有点遗憾的是,别的作者都是近景照,可他偏偏让摄影师取了个远景,让我们既“印象”了作家的面目,又仍保留着一丝神秘。最最重要的是,近年来,我一直想考证梅先生那豁了牙但绝不漏风的童话嘴巴源起于何时,可即使拿了放大镜每每到此也只得功亏一篑。
评论家论说作品时常常弄得复杂无比,而在一个孩子眼里,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所谓作品的区别只有两种,好看的和不好看的。在当时小小的我心中,梅先生的作品自然归入“好看的”之列,并且排名绝对靠前。给喜欢的作家、作品排名是孩子乐此不疲的,梅先生的作品中,我当时最喜欢的是短篇小说《走在路上》。
小远带奶奶去看电影,时间已经很急了,可奶奶还慢吞吞的,真急死人了。小远开始不耐烦,甚至开始讨厌,一个人走在了前头。奶奶真的老了,很多事儿都不懂。可是在小远小时候呢?小远老要趴在奶奶的肩膀上,让奶奶背着到马路上去玩。那时候小远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问,奶奶什么都能告诉他。奶奶还顶着烈日拉车子。一瞬间,小远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等一等奶奶,搀着奶奶一起走。小说写的不是我的事,可我分明在里边读到了自己。我小小的心犹如微风掠过树林般起了某种颤动。“走在路上”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成了根植我心的一个意象。成年后,读到一些人对这个作品创作技法的分析赞赏,但在我,它的恒久魅力永远来自其间的感情碰撞。
写作这样作品的人,一定善良真挚;喜欢阅读这样作品的人,一定真挚善良。
长大后,我成了一名小学语文教师。
我们的班级每天都有固定的“阅读时光”,那是一个文学的亲近仪式,自由的宁静是它的主旋律。可是有那么一回,静寂的室内猛地爆出一阵欢笑,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孩。看着四面诧异的目光,他搔搔头发,不好意思地抿住了嘴。谁知才隔一会,他的笑声又抑制不住地炸响。什么书有如此的魔力?我来了兴趣,凑过去一看,原来是梅先生的“曹迪民先生的故事”。班上同学的心也都痒痒起来了,干脆,让小胖子每天读上一段吧。于是,那些个日子,“阅读时光”成了名副其实的“欢笑时光”。笑吧,那是真正童年的声音;笑吧,那是真正童年的表情。
写作这样作品的人,一定有颗活泼泼的心;阅读这样作品的人,活泼泼的心一定也会属于他。
这样的猜测在结识梅先生之后,几乎随时都会得到证实,凡梅先生在处,必有欢声笑语。不过众人笑得肚子叫疼的时候,他的表情通常酷酷的,连笑肌都不会提一下,属于上乘功夫的冷幽默。
不过,站在讲演台上的梅先生,更多的则是绵里藏针的尖锐与殷殷童心的期许。梅先生是个彻底的儿童本位主义者。永远记得那个略带凉意的早春,在古城扬州,他深情地讲述着斯蒂文森笔下的李利,偌大的会场犹如无风的湖面,潮水却在每个人的心底涌流。从此,“点灯人”在愈益众多的有追求、有梦想的语文教师心中,成了一种精神资源。
我们开始把文学带到校园,带进教室,带上讲桌,也送入孩子们的书包。
我们开始走出单纯的练习与频繁的测试,走出机械,走出日渐的麻木,站在了经典与优秀跟前。
我们开始对童年进行着文学的描画,阅读、讲述、诵吟、聆听……我们和童年一起欢欢喜喜成长。
我们开始分明地看见了童年的另一种神情,我们终于“把童年逗笑了”。
我常常猜想,那个小胖子,那些“小胖子们”,他们成年后,某一天谈起已经成了梅爷爷的梅先生,一定会这样说:
知道梅子涵先生,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