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认识丁先生是在上个世纪60年代初,那时他正当盛年,穿着一身中山装,外罩一件大衣,气宇轩昂,阔步进入会场,风度翩翩直逼乔冠华,谁见了他都会眼睛一亮,是个不拆不扣的大帅
60年代他在近代史所主持《历史研究》编辑部,只有两三个人就撑起一个享有很高声誉的学术刊物的班底。有次我去访问他,在一间幽暗的平房里,堆满凌乱的书本杂志,连来客都难以插脚,他几乎是从书堆中挤出来与我见面的。很难想象在这样简陋的办公室中,推出具有全国影响的学术名篇,这在现代学人是难于理解的,可他埋头苦干了许多年。
他在青年学者中最受好评的是,爱惜人才。著名右派沈元的成名作《急就篇》就发表他主编的刊物中,当沈元问题引起诸多非议和质难,上级派人来调查,他从不讳言对沈元的赏识,情不自禁地说:“沈元这人就是聪明,你看他的脑袋都比别人大。你不服气,写篇文章拿来看看。”
他研究的领域是现代史,这是禁忌最多,最敏感的领域,可他并不墨守成规,尤其在改革开放后,大力支持为陈独秀、瞿秋白、胡适翻案,在学术界广有影响。80年代文化热中,他是始作俑者之一。要知道,建国后随着社会学和文化学的取消,文化史的研究在内地已销声匿迹。改革开放前,在全国高等学校和研究机构中,没有一个文化研究所(室)的设置,也没有一门综合文化史的课程。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率先成立全国第一个文化史研究室,他是研究室第一届主任,并在1983年与复旦大学历史系思想文化研究室联合发起召开,建国以来第一届文化史研讨会,主编出版了建国以来第一个《中国文化研究》刊物。丁先生对推动文化史的复兴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历史并未远去,可在当今追述80年代文化研究的论著中,有的已把丁先生遗忘,这固然是作者掌握资料不够全面,研究不够深入,也与丁先生不善张扬不无关系。
从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他在会上会下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电视剧《七品芝麻官》中的一句名言:“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白薯。”有时一说再说,似乎近于?嗦,但一细想这才是他的农民本色,在贪渎横行的世风中,农民最盼望的是官员的清廉,他对贪官的深恶痛绝,使他下意识地偏爱上这句话,这是他出自内心深处为民请命的自然流露。
他从一个默默耕作的农民,到享有盛名的学者,靠的是他的自学,在人才荟萃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脱颖而出,这非要有过人的毅力和坚强的意志,不足以成就他的声名。他粗茶淡饭,生活俭朴,而孜孜以求的是笔耕不辍,到晚年又致力于新的领域,编纂治国理政的经史语录,凭他旺盛的精力和见识,一路攀登。
在他年事已高退休后,所里不再有他的办公室和座位,可每到上班时日,他仍然准时到所,没有地方待,就轮流在这一办公室、那一办公室转一转,一年复一年,年年月月如此。我每逢看到他拎着小包包到所里转悠,就有一份感动。近代史所有一批老专家,长年埋首书案,以所为家,已故樊百川、何重仁吃住在所,一年一度的春节也常不回家。有的一人独处,办公室门口还贴上条子:“非要事请勿入内”,足不出户,专心致志到不识人间烟火的地步,虽然这未必是做学问的最佳选择,但在利欲横流的浊浪中,他们心无旁骛,孜孜以求学业的精进,真是可圈可叹!蔡美彪先生每日步行四站路到所里办公,风雨无阻,几十年不辍,这不是出自所里的要求,也不是家无读书之地,而是对研究所相依为命的一份情怀。从出校门到研究所,长于斯,成名于斯,终老于斯,一生的喜怒哀乐,进退荣辱,莫不与研究所声息相连,命运与共。在他们的心目中,研究工作不是谋生的职业,而是一种信念、操守和生活方式,虽到颐养天年的岁月,仍然老而弥笃,视其为第二生命,在学海中忘情地跋涉,直到最后一息。研究所能否为这样壮心不已的老人留下一席座位,使他们的身心有所栖息呢?
看着这一代人日渐凋零,我有一股为他们留下背影的冲动,也许后世不再听到他们的声息,但能让后人重睹前人的追求和风采,是我由衷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