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河鱼天雁,灯火梅山,和“饭桶”忆往

2009-02-04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张小弟 我有话说

《河鱼天雁多消息》和《灯火梅山守岁声》,是老赵为我父亲雕刻的核桃大小的两枚闲章。之所以用书名号括起来,是因为往事如烟四十多年,岁月流逝犹如书页翻过,但“字迹”却越来越清晰。赵树理是作家,会唱会拉会演戏还会许多,但其会刻章、会绘画还会朗诵,大概鲜为人知。两枚阴文篆字图章,一枚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抄走了,一枚保存了下来,老赵逝世已近四十年,我的父亲也去世多年。赵树理是我父亲的朋友,我应称呼伯伯,但因记述父亲于老赵的交往,本处且随我父亲和大众,我也称赵伯伯为老赵。

在太行山的窑洞里,我父亲结识了赵树理,40年代整风期间,两人同住一孔窑,那时老赵还未成名,《小二黑结婚》和《李有才板话》、《李家庄的变迁》、《三里湾》等名篇都还没诞生。即使后来大红大紫,老赵也是个普通人,也有心情不顺的时和事。一些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比如当时的领导张磐石,外号张老磐(中共早期党员,时任太行区党委宣传部长,进城后的中共中央宣传部老一代副部长之一,还担任过人民日报社社长),一段时间不知为何十分看不上老赵,总是言语磕打老赵。(大家其实都认为老磐是好人,就是太厉害了些。不过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曾随父母亲看望已近九十高龄的张老磐伯伯和他的老伴王定坤老太太,我所见到的老磐老夫妇非常的和气慈祥,实在是是好老头和好老太太。)工作缺点的数落就不说了,生活上也有故事。有段时期老赵和一个通讯员小鬼同住一屋,大清早老磐就进屋吆喝小鬼起床,吆喝间会转身对着另一床上还在睡的老赵呵斥,“你怎么不起,叫小鬼就是叫你呢嘛”。如此等等,时间长了,某次老赵和老磐行军前往某地,老赵以他的赵式幽默和略带反抗的情绪对老磐说“磐石同志,要不你当老子我当儿子好了”,老磐根本不理会,立刻怒斥说“什么老子儿子,革命队伍!嗯?怎么能讲这些?开会!”

老赵和我父亲住在一起时,大概讲述了这些挠头之事,并且埋头写了小说《福贵》。父亲和老赵谈天谈地,太行太岳,区党委,各救会,日本人扫荡,反扫荡,文学世界,农民们,上党梆子,襄垣秧歌,估计还讲了一些宽慰并起了作用的话。(后来老赵和老磐也相乐融洽,这是后话)进城后老赵成了著名作家,同在北京,父亲与他不时通通电话,再后来父亲因工作调回山西,联系渐渐不多。1965年某天,在太原我家,也调回山西不久的老赵,一大早就登门来看我父亲,那一天,我记得父亲高兴,清茶招待,还有一盘炒葵花籽,中午我母亲做了西红柿揪面片,晚上是稀饭馍馍,老友相聚,老赵坐了一整天,月上树梢才兴致未尽蹒跚归去。

那天快中午时,山西书法家徐文达闻讯赶来一同雅兴。老赵高兴,唱了梆子,又画画又写诗,还刻图章。画,画了好几张,宣纸用了不少,其中一幅大画,画面是一只杂毛公鸡,正威风凛凛站在谁家房顶上撅着尾巴弯着脖子向苍穹嘶吼高歌。有趣的是这公鸡不是其他人画的那种大冠子大尾巴漂亮完美却显然软弱没用只能做肉菜的类型,而似一只斗败了却不服气的倔头,冠子似乎破了尾巴也折了,狼狈愤怒,还有些幽默,落荒逃跑了但又杀了回来,说是撅尾巴,不如说是撅屁股,在向着黎明和日出叫阵,真是凝重又传神。父亲在空白处题了“一声撅一撅,两声撅两撅。三声唤出扶桑日,扫净残星遮住月(我父亲多次说这朱皇帝的草莽诗挺好)”。以后裱了,挂在我家客厅。

诗词,写了许多张,留下来的只有几首。大概他们聊了一些家事国事,“桃花扇底看南朝”之类。老赵走笔默写了录唐代诗人张籍的《寒食内宴》:

“朝光瑞气满宫楼,彩蠹鱼龙四面绸。廊下御厨分冷食,殿前飞骑逐香球。(原诗有作“香骑逐飞球”,此处飞骑为老赵原笔。)千官尽醉犹教坐,百戏皆呈未放休,共喜拜恩侵夜出,金吾不敢问行由。”

老赵还写有一幅,“秋风秋雨祭鉴湖”七个大字。

我父亲也写毛笔字。铺纸写了若干条幅,其中一幅写了晚清高旭“感谭壮飞词:砍头便砍头,男儿保国休。无魂人尽死,有血我须流。”再写“变法风吹菜市口,肝胆昆仑谭壮飞”。

老徐也兴致挥毫,录写毛主席诗词,两首,一为《清平乐,会昌》:“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一为《忆秦娥,娄山关》。

刻图章,主要是阴文,老赵留给我父亲两方核桃大的方型章上刻了“河鱼天雁多消息”和“灯火梅山守岁声”各七个字。梅山,是旧山西省委驻地,再老是阎老西的督军府所在地,院中有张之洞任山西巡抚时修的人工山,山有草木,上有箭楼,楼上有塔,成为太原市的登高点,塔身四面有大钟,可供地面百姓、草根、各类“行走”们看时间。早年还有报时钟声,夜传悠远。那时我家也正住在这梅山脚下。这枚“梅山”石章和此次画的多幅画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抄没了。

下学(小学)晚饭的我进家,见老赵正在写字台前,父亲说,“看,赵伯伯这是悬腕”。侧面看老赵,只见他瘦高身材,脱了外衣,穿着非常干净的白衬衣和毛背心,头发梳得很整齐,绝不似坊间流传的“老赵是农民作家就总是以带着满身农民土气为荣”,我见他的感觉:一个大知识分子,很是精致整洁。胳膊肘悬空,只用手腕笔走龙蛇,旧式书写是由上至下由右至左,大幅宣纸挥洒写来,确实非常帅气。如此悬腕,老赵的画,色彩斑斓,沉雄有力;字体是类似茅盾先生那类的瘦金体,一笔一划,绝少游丝连笔,成篇后看起来既沉稳尊严,又铁划银钩,极为精神。

父亲说:“赵伯伯是大作家,可向他请教怎样写作文。”看来老赵也和我这个小学六年级同学研讨作文。问我什么难,我说开头难,老赵说,先要注意想好,是写给谁看的。一般说来,可以直接写。我想了想,说比如给农民们看,就可以是“阎家山的李有才,外号叫气不死……”,老赵笑了。问我柳亚子这个名字,我知道毛主席诗词里提到过,其它不知。老赵当即抑扬顿挫慢悠悠一字一句很清晰地咏道:“中国是个问题国家,饭桶们都爬上了(“了”字读作“料”,老赵家乡晋东南沁水口音)高位,于是什么都成了问题……”。这是柳亚老某文开头。我父亲和老徐都大笑,说这讽刺国民党,小孩子哪里听得懂。老赵没怎么笑。于是老赵说,小说红岩开头是这么写的,写得好:“抗战胜利纪念碑隐没在雾海里……”。

文革开始后,老赵成了最早被揪出来的牛鬼蛇神之一,正巧我父亲也是第一批被省上级组织和革命群众发现认定并抛出来的“走资派坏干部”之一。那时的坏干部都会得到许多头衔,如赫鲁晓夫的继承人、刘少奇的走狗、彭德怀的爪牙、黑帮分子、三反分子、阶级异己分子、反对世界革命、疯狂向党进攻、小爬虫、应声虫、害人虫、贫下中农的死对头、攻击合作化的新农村不是一片新面貌、瞎说有的农村社员劳动一年一个工分不到一分钱,那里是“八厘公社”,妄想变天等等。有一天在我家门口,我的二哥说了一句对造反派抄家打人不满的话,被造反派听见了,立刻有一群人冲进我家把我父亲推走了,关在一个地下室,很长时间才放回。造反派凶神恶煞,和流氓土匪完全一样,甚至不如盖世太保,盖世太保似乎还有些文致彬彬,虽说是伪装的。总之,吓得我们全家魂飞魄散。惊魂未定中,几天后忽听到老赵被造反派打断了肋骨……也听到了社会流传的关于老赵的一些小镜头,一是老赵去医院看伤病,医生诧异问“你真是赵树理”?老赵平静地赵式幽默,“这时候啦,谁还愿意冒充我。”二是那年月造反派发明一种凶狠的批斗会,一大群人近距离围紧被批斗对象,说是革命群众要和走资派辨明路线大事大非:造反派口沫横飞加拳打脚踢,却根本没有走资派还嘴的可能。造反派还象是受了委屈一样,把这叫作是革命群众和反革命“拼刺刀”。这样批斗老赵时,在造反派打人打累了时、已经被刺刀“拼”得坐在了地上的老赵,出人意料地说了句话,他平静地纠正了批斗者们的一个“语法”错误,说“拼刺刀嘛,你拼我也拼,就是你来我往,你们现在这样,准确地应该叫做捅刺刀。”大概正是这些刺刀前的血色幽默,使父亲倔劲上来了,说一定要去南华门(作协宿舍)看老赵。年代久远,现在的人已经想不出那时被公认为是阶级敌人的处境――犹如奥斯威辛的幽闭中,暗中串联被发现会有塌天大祸。河鱼天雁,父亲不但自己要去,还要带上老婆孩子,招摇上老赵的门,偏以显示作为牛鬼蛇神一丘之貉。同为坏分子、走资派――我的父亲、母亲看望了被打断肋骨的老赵。那天老赵脸如黄蜡,穿着一件黑色的薄棉袄,勾着身子执意将我父母亲送出门,又慢慢送到胡同口拐角,催我父母快离开。老赵后来听说是被送回了沁水原籍,不久就逝世了。如果他还在,2006年应该是他百年。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