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季进东吴时梳个娃娃头,自忖像个无锡大阿福,不意却被称作“洋囡囡”(也因为她姓杨),当时以此闻名全校。简笔勾画的阿季卡通头像,画在体育馆各类球赛的记分牌上。球员全体照上有一个洋娃娃,是球队的吉祥物。
东吴大学女子篮球队,前排左起第一人为杨绛
阿季要上大学了,这在她家是件大事。
她已考取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和苏州东吴大学。金陵女大录取成绩第一名。东吴的入学考试成绩,初试是第一名;复试第二名,第一名为孙令衔。但学校说,复试第一名仍应是杨季康;因为复试的考题,全部是孙令衔在东吴附中毕业考试时已经考过的。
阿季是家里第一个上大学的孩子,所以除了爸爸妈妈,曾经留洋的姑妈荫榆、堂姐保康、表姐袁世庄以及中学的师长王季玉先生、俞庆棠先生等,也都来关心,提出意见。上女校,较闭塞;男女同学好,男孩子思想较活跃。大家主张阿季该进东吴,多结交一些朋友,可以互相启发,共同切磋,切不可只交一个朋友。
杨先生说:“我初到东吴,还比较害羞,面皮太嫩,不够大方。有人为我做了十首旧体诗,是振华初一的老同学费孝通偷给我看的。现在还记得一句‘最是看君倚淑姊,鬓丝初乱颊初红’。这也是我最初不大方的写照。”
阿季天生的脸色姣好,皮肤白是白、红是红,双颊白里透红,嘴唇像点了唇膏似的鲜亮。苏州太太见了都说:“喔唷,花色好得来。阿有人家哉?”妈妈说:“小呢,上学呢。”她们就说某少爷懂几国“英文”,要为阿季做媒。
阿季进东吴时梳个娃娃头,自忖像个无锡大阿福,不意却被称作“洋囡囡”(也因为她姓杨),当时以此闻名全校。简笔勾画的阿季卡通头像,画在体育馆各类球赛的记分牌上。球员全体照上有一个洋娃娃,是球队的吉祥物。
“洋囡囡是玩具,我怎么成了玩具呢?”阿季起初认为被称做“洋囡囡”是奇耻大辱,很不自在,以后发现同学们并无恶意,也就不介意了。1930年的东吴校刊上有张图片:底下一堆洋囡囡,顶上一个阿季的娃娃头像,标题是:We are洋囡囡’s。无锡的亲戚都知道了,阿季觉得很没面子。但阿季很快就克服了她的害羞,大大方方地与同学们相处。和同班同学都“叫应”,除了朱雯,因为他说阿季“太迷人了”,所以阿季见了他不睬不理,整整四年不睬不理。解放前夕,朱雯偕夫人罗洪同到上海钱宅拜访钱锺书,杨先生特喜欢罗洪。从此他们夫妇和朱雯、罗洪,成了多年的老朋友。
我问杨先生:“您在东吴是不是收到许多情书?小报上说当时追求您的男同学有孔门弟子‘七十二人’之多。”
杨先生答:“没有的事。从没有人给我写过情书,因为我很一本正经。我也常收到男同学的信,信上只嘱我‘你还小,当读书,不要交朋友’;以示关心。”
杨先生说:“有些女同学晚上到阅览室去会男朋友,挤在一处喁喁谈情。我晚上常一人独坐一隅,没人来打扰。只有一次,一个同学朋友假装喝醉了,塞给我一封信。我说,‘你喝酒了,醉了?――信还给你,省得你明天后悔。’这是我上东吴的第三年,很老练了。这人第二天见了我,向我赔礼,谢谢我。以后我们照常来往如朋友。我整个在东吴上学期间,没有收到过一封情书。”
女同学中,阿季与学医的周芬交为好朋友,就像她当启明小鬼时候交的好友朱书清、振华时候的好友蒋恩钿等一样,她很珍惜这种从青少年时代建立起来的纯真友谊,长久保持联系,成为一辈子的朋友。阿季十岁上结交的小鬼朋友朱书清,在阿季转学苏州后还互相通信,直到1949年春上海解放前夕,有一天,两人在霞飞路(今淮海中路)上碰见,这位当年的启明小友,附在阿季耳朵上对她说:“我得走了,我的boss是董显光。”两人这才失掉联系。蒋恩钿从清华大学毕业后当了几年外文系助教,嫁给了清华经济系毕业同学、陈衡哲的小弟弟陈益,一同出国去了。北平解放后,是阿季在上海为她和蒋恩钿的朋友袁震(吴晗夫人)转信,动员他们回国效力的。没想到回国后被政治运动折腾得死去活来,陈益还曾受屈坐牢。阿季心上对好友很感歉疚,如今好友夫妇都已作古人,他们的儿子却始终牵挂和关心季康阿姨,把她当做母亲般和她亲近。阿季和周芬都喜欢音乐。周芬会吹笙。阿季和沈淑能吹箫,买了一对同样粗细的九节紫竹箫,三人在校内课余活动时合奏民乐,如《梅花落》之类。阿季还能弹月琴,都是自学的。她们曾参与东吴民乐队的演出。
阿季不只会演奏乐器,还能唱昆曲,那是在家偶然学的。父亲业余研究说文音韵之学,请了一位拍曲先生,向他请教某些文字的发音。“拍先”不懂音韵,就让他教家人唱昆曲。二姑母、大姐姐、大弟弟和阿季一大堆人一同学,大家都不识“工尺’,学的是《西楼记》。第二次“拍先”又来上课,除了阿季,谁都忘了。因此就剩了阿季一个学生了。“拍先”称阿季“二小姐”,说“二小姐只需教两遍就能上笛,是少有的”。父亲自谦“曲聋”,教他多遍,还不会唱,甚佩服阿季学得快。
东吴课余有昆曲班,阿季唱小生,人家是先认工尺,后学唱;阿季是先会唱,后识工尺。周芬也会昆曲,她们用“说白”的调子说话,以为笑乐。阿季曾多次登台清唱。
阿季在振华学习时,听了南丁格尔的故事,深受感动,想学护士。爸爸说,学护士不如学医。可惜阿季虽然理科成绩门门都好,天性害怕杀生,生物实验要活剥螃蟹的壳,看那还在跳动的心。阿季替螃蟹痛得手都软了,手指都不听使唤了。全班同学都剥下了蟹壳,唯独阿季苦着脸,剥不下。这回亲眼看了一台外科手术,更使她感到自己不适合学医。进了文科,想进法预科,因父亲坚决反对她做女律师,又没学法律。父亲鼓励她学习跟自己性情相近的学科,喜欢什么学什么。只是阿季虽喜欢文学,苏州东吴此时并无文学系,进大学一年之后,由法预转政治系,而对政治又没兴趣,课余爱在图书馆书库各书架边乱翻书,偶读到希腊悲剧等,大感兴趣。
假日回家,与弟妹欢聚说笑,弟妹散后,阿季还在爸爸房里说说闲话或听爸妈说话,然后回房夜读,主要读中外文学经典作品。读书使她尝到甜头,兴味盎然。一次不知什么考试,有个题目:《枯树赋》作者何人?同学都不知道,阿季曾在周末回家时偶读庾信该赋,答对了。同学们考后问阿季,她说了作者姓名,他们都听作“女性”(苏州人读“庾”如“女”)。
阿季还是班上的“笔杆子”,中英文俱佳。东吴1928级英文级史出自她的手笔。1929年中文级史是她的第一篇散文,因为害羞,没使用真名而叫“含真”。
阿季最有兴趣的一门课是大学二年级的Ethics(伦理学),由前校长文乃史神学博士讲授,课本名How To Fulfill Yourself(《如何完成你自己》),薄薄一本教科书。上文是如何发展个人的才能,结论是“自我完成”是牺牲自我。阿季觉得,这本书上下文都不贯穿,分明是传教士的蹩脚作品。
文乃史教授摆出一书架的参考书,都是他自己的藏书。杨先生说:“参考书,我读了大半,现在书名、内容全忘了,连作者的名字都没记清,大概因为读时就半懂不懂。费孝通和我竞争,读过两三本,旁的同学一本都不读。”
杨先生还说:“我们的反抗思想不知是否无神论或唯物论,自以为很科学。论文题‘论不朽’,我的谬论,‘将来科学发达,不是神不朽,肉体也不朽。’文乃史博士看出我在和他捣蛋,笑着对我摇头,但他还很客气地给了我一个二等(相当于清华的Good)。我那时对成绩的分数满不在乎,一般功课全是一等(Excellent)。”
本文摘自《听杨绛谈往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10月第一版,定价:2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