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剧本《玛利亚・斯图亚特》中,席勒将玛利亚塑造成了一个文学世界中永不凋零的“高贵女性”。其实,就历史进程来看,玛利亚与伊丽莎白之争,确乎代表了传统势力(天主教与封建主义)与新兴力量(新教与资本主义)的矛盾与斗争,用历史进步的观点去衡量,则剧中的伊丽莎白没有充分显示出她在历史上所起的进步作用。
那席勒又为何作出如此处理呢?从玛利亚・斯图亚特这个人物形象背后,我们是可以追索出作者很多思想背景出来的。实际上,玛利亚形象的出现,与席勒理想的“人性范式”思考大有关联。在席勒看来,现代人的最重要使命就是在“理性进步”的旗帜下如何维护其“个体自由”的生之愉悦:
希腊人具有性格的完整性,他们的国家虽然组织简单,但却是一个和谐的整体。近代,由于文明的发展和国家变成强制的国家,人只能发展他身上的某一种力,从而破坏了他的天性的和谐状态,成为与整体没有多大关系的、残缺不全的、孤零零的碎片。这种片面的发展,对文明的发展,对人类的进步是绝对必要的,但个人却为了这种世界的目的而牺牲了自己,失去了他的性格的完整性。因此,近代人要做的,就是通过更高的艺术即审美教育来恢复他们天性中的这种完整性。
以上论述即是席勒众所周知的审美教育论。哈贝马斯论席勒的《审美教育书简》,对席勒有独到的判断,在他看来:“席勒用康德哲学的概念来分析自身内部已经发生分裂的现代性,并设计了一套审美乌托邦,赋予艺术一种全面的社会-革命作用。”不但超前于谢林、黑格尔、荷尔德林等人,而且更重要的是提出了一种替代信仰的范式:“艺术应当能够代替宗教,发挥出一体化的力量,因为艺术被看作是一种深入到人的主体间性关系当中的‘中介形式’(Form der Mitteilung)。”
都说人性是亘古不变,但席勒不但要说“人性之变”(传统-现代转折过程),还要强调“范式之变”,挑战作为西方传统中安身立命之基的宗教,并要求以艺术代宗教。席勒所针对的,正是现代国家势力不断扩大成为强权的背景下,而导致的对个体自由的逐渐侵蚀乃至“潜移默化”之影响,使人失去本属自然的天性,而成为现代国家的“现代人”。席勒曾这样说:
“能期待国家来恢复人之本性的完整吗?这不可能,因为造成人性分裂的罪魁祸首正是现时之国家。理性所构想的理想国家,在其中能产生更优之人性;而恰恰这种理想国家的建立,又必须依赖于更优的人性基础。这种悖论使我们又不得不回到原初的起点。现时代,非但远未能为我们提供道德国家之改善的必要条件――一种可为范式的人性形式,而恰恰指出了截然相反的图景。”
在席勒心目中,时代与人类发展的核心命题――人性的恢复,无法由国家来解决,正因如此,伊丽莎白就被作者安排在了相反的位置上了。伊丽莎白所代表的,始终是“权”的声音,是“现代国家”的声音。她被称为“童贞女”,为了国家她可以抛弃一切,她机关算尽,为的就是保护自己的皇冠与皇权。请看她最后得知玛利亚死亡消息时的反应:我终于成了英伦女皇!去!给我叫――不,别动了――她已死了!现在,我终于有了在这世上的立身之地。――我为何颤抖不停?我又怎会肉跳心惊?坟墓既将我的忧惧埋去,谁又还敢说三道四?我终于大功告成!我将泪倾如雨,哀悼她这伤逝的结局!
伊丽莎白为了皇权的稳固,不念姐妹情分,必欲置玛利亚于死地而后快;但另一方面她又必须带上伪善的面具,表现出一个君王的宽宏与仁慈。而这些,并非一个女子生来就具有,而是长期的政治实践将她带上了这条“政治不归路”。现代国家从来就是自由人性的对立面,席勒对这点判断得斩钉截铁,未留半点余地:
对公民来说,国家永远是异己的,因为他在任何地方都感觉不到它。治人者由于不得不通过划分等级来简化他的公民的多样性,由于不得不通过第二手的代表机构同人打交道,因为他就把人同纯属知性的伪作混为一谈,最后在他眼中完全失去了人;治于人者也只是以一种冷漠的态度接受法则,因为这些法则同他们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而玛利亚则更好地体现了席勒的理想。下面这段评论相当精彩,逼近了席勒的思考路径:
感到痛苦的女囚徒也许是第一次发现女王玛利亚・斯图亚特在高高的宝座上永远也不会发现的东西:她看到君主国建立在鲜血、罪孽和对人的暴力的基础之上。当她做人的尊严受到屈辱之后,才第一次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人性;当她成了暴力的牺牲品时,才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公道。([苏]洛津斯卡娅《席勒》)
论者进一步去推论席勒的思想之源:“诗人在剧中所捍卫的不是被伊丽莎白的国力――强‘权’推翻的、落满了历史灰尘的玛利亚的王‘权’,而是人和人性的不可动摇的权利。”这点如果印之以席勒的审美教育思想,几乎符合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