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上世纪末,三卷本《陈原语言学论著》在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为此,我们请陈原先生来沈阳讲座。在我们向听众介绍主讲人的
今天回忆起来,在我多年的工作交往中,最让我敬畏的前辈,当属陈原先生了。说到“畏”,还要从沈昌文先生的一封来信说起。那是在2001年初,我们从美国兰登、麦克米兰等出版公司引进一批外文工具书,拟定在国内出版。为此,我们一位刚刚入道的小编辑给沈先生写信,请他推荐一些国内的翻译专家。信中有一句话写道:“请您告之一些工具书作者”云云。对于这句话,沈先生在回信中指出了两点错误或曰不当之处。其一,沈先生说,看来你不熟悉我们这行的行话;我们在进行实务时,作者(意思同著者)、译者、编者是三个意思,指不同的三类人。我猜你要找的是译者,不是作者或编者。其二,沈先生说,要知道,在文化人中这么用“告之”一词很“丢份”,太学生腔了。接着,沈先生写道:“干我们这行,写信等于是‘亮相’,必须词斟句酌,不然得不到别人的信任。你们以后又偏偏要多同语言学家打交道,所以不能不慎之慎之。请原谅我对你们有点倚老卖老。何况我也是陈原这些老长辈这么带出来的。”然后他向我们推荐陆谷孙、侯焕闳、谢翰如等专家,还有一些优秀的翻译团队。
读到沈先生的信,我的口中不断地赞道:“真是一个好老头啊!”心里却胆怯起来,甚至得了一种“写信恐惧症”。因为在后来的交往中,沈先生不断地强调,他的“这一套功夫”是从陈原先生那里学来的;他还特别提到,陈先生对于我们辽宁一干人马的信件文字也有评价。说到这里,沈先生叹道,追求文字的尽善尽美真是太难了。比如《读书》,无论你如何精雕细刻,到了吕叔湘、陈原手上,还会列出一大堆错误。真是防不胜防啊!听到这些话,我再想写信时,怎么会不胆怯、不畏惧呢?不怕你笑话,那些年我们与陈原先生交往不少,我却从来没有给他老人家写过一封亲笔信。不是懒惰,实在是被语言学家的目光吓着了,出现了类似“失语”的征候。
记得几年前,陈原先生离开了我们,人们给他冠上一大堆称号,有导师、出版家、语言学家、翻译家、文化启蒙的殿军等等。我最喜欢的称号,却是董秀玉先生的评价:他是一位智者。正是他的智慧,不断地提醒着我们这些摆弄文字的人,切不可妄自托大,一不小心就会落入语词的密林中,迷失方向。比如,我们还以本文开头时的那段故事为例。本世纪初,某出版社推出了一本极好的译著,题曰《编辑人的世界》。我非常喜欢此书,甚至还在一次大型的选题会上,向许多社长、编辑们强力推荐过。但是,看过上面的故事之后,你立即会发现,这部译著的名字也犯了陈原先生说到的错误。其实原著的题目是“Editoronediting”,我们译为“编辑的世界”就已经很好了。可能是译者觉得不够劲儿,凭空加上一个“人”字,无意之中便陷入了蛇足的境地。以此推论,如果那位作者再写一本《记者的世界》,我们是否会译为“记者人的世界”呢?
此例提醒我们,创新是一件好事情,但创造“新语词”却要慎之又慎。陈原先生曾经对新语词作过认真的研究,并且给出了导入新语词的四个条件,即必需、规范、准确和上口。但是,一般说来,“生造词”总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运用所谓“推陈出新”的手法似乎更好些,也更见作者的文化底蕴与文法功力。用陈先生的话说,有旧词可用,就不必再引入新词了。汉语的词汇量已经够多了。
当然,旧词的转用也要小心。用好了功德无量,用不好就会陷入歧义或错误的泥坑。比如“报人”就是一个好词,它既有英文newspaperman与之对应,又有中国历史文化的沧桑感。从张季鸾、邵飘萍一直到黄裳,一条线下来,真的可以使这个职业从中汲取到许多传统与传承的力量。再如“书人”一词,我在10多年前写过一篇文章《不尽奇缘在书人》,试图用“书人”替代“编辑”,用以显示自己作文的新意。后来读陈原先生的《书和人和我》才知道,“书人”一词也是有来头的,它是陈原先生对英语bookman的硬译。陈先生说,在莎士比亚时代,这个词指的是学者或学人,经过几百年沧桑,词义逐渐扩大,连出书的,编书的,卖书的,总之与书沾边的人,都包括在内了,只是不包括焚书的人。记得我读到陈先生的这段文字时,又被“书人”一词丰厚的文化背景吓了一跳。心中自嘲道:多亏这里面不包括“焚书的人”,否则那篇文章的题目就有“不尽奇缘在焚书人”的歧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