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平日疾恶如仇,不为势利祸福所动,最恨蒋介石之特务组织。蓝衣社之秘密对人小册子中,把他列入最坚强的反蒋分子之列。
赵先生从他那大量的藏书中陆续找到九本父亲的著作,我虽不能完全看懂,但毕竟得到不少教益,并在我眼前重新出现
了父亲那和善的形象,那渊博幽默的谈吐,还有那在我们幼时经常抚摸我们头顶的温暖的大手……
“路漫漫而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这是1923年父亲在《楚辞新论》中所介绍的《离骚》名句,用屈原的这句话来概括父亲在中山先生逝世后的一段经历,倒也有恰切之处。
父亲之所以写《楚辞新论》,是因为胡适先生在北京《努力周报》的读书杂志上发表文章,对于历史上有没有屈原这个人表示怀疑,并分析史料提出“五大可疑”。而父亲分析史料,证明不仅有这个人,而且这个人于当时的文章体裁上吸收“楚歌”的特点,一反当时盛行的“诗经”的四平八稳,创造出楚辞这种活泼生动,富有表现力的文章,是历史上南派文学的创始人,更由于他大胆责备君主的缺点,而受到历来北派经学家的指责。
父亲大胆赞颂了楚辞,说这是我国早期的平民文学,他认为这种平民文学的作用是极大的。他说楚辞“不久就会流传全国,将这种文学化、音乐化的爱国精神,嵌入国民的脑海之中,使它无论何时都是跃跃欲试,毕竟做了倒秦的先锋”。
这本书曾受到中山先生的赞赏,而在先生逝世后,父亲就是怀着“楚辞”的那种离经叛道精神去“上下而求索”。首先他在北京时,常会见到年青的共产党人陈毅、刘伯承,又和素有深交的李大钊还有陈独秀等有经验的革命家经常聚首长谈,可惜所谈内容没有文字记载。我想这正是父亲“求索”的开端。
1926年(民国15年),父亲受聘为南京东南大学(即后来之中央大学)历史系主任,并教授历史研究法,他以唯物史观痛斥梁启超之历史研究法,是唯物史观在中国大学中的第一次讲座,颇能吸引听众。一学期后,东南大学学生中有被捕者,东大校园中立有成、吴二烈士纪念碑,即为那时惨遭杀害的学生。父亲终于被迫离校。
1928年在上海公学继续教书,讲世界革命思想史等课。1930年于右任当了监察院长,聘请父亲为监察委员。于右任是父亲的文学好友。他创办《民呼报》时,父亲为之作过发刊词。父亲对于右任的感情虽然很好,但他对当时政府不满,所以他虽然当了几年的监察委员,但始终没有办过一件事,也没弹劾过一个人。
1931年父亲曾往广东访李任潮先生,那时有政治分会的制度,李任潮领导两粤分会,父亲告诉他:蒋介石不支持,分会不可撤,南京不可往。但李任潮惑于吴稚晖等人之说,不听忠告,还是到南京去了,一到那里就被看押起来。
“九・一八”事变后,父亲在上海办“国难月刊”,主张改组政府,彻底抗日。上海“一・二八”事变发生后第二天,他又将月刊改为《国难晚刊》,每日著文诋蒋介石、汪精卫,后来有特务持枪到报馆搜寻父亲,多亏避匿脱身。晚报终因环境所迫而停刊。
此时,上海民众对蒋介石、汪精卫的对日退让态度甚为不满。上海有影响的人士组织救国会,奔走呼吁,其声势日渐普及海内。沈钧儒、章乃器、李公朴诸先生为主干,马相伯先生、宋庆龄女士均赞成其事,父亲也参加了。
暗中监视之下
1937年日本侵华日益猖獗,南京岌岌可危,父亲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才想到自己家属的安全,急得到处奔波,方得友人帮助,全家才得以坐船到达武汉,并随即设法将全家送往重庆。那时我家住在张家花园可园一号。据母亲说:蒋介石仍怀疑父亲,我家门外常有特务盯梢,后来蒋介石在桃园找父亲谈话。父亲回来说:“老蒋今天找我谈话,我说有人盯梢,老蒋还说不知道。”此后,父亲称病去成都长住,并乘机辞去监察委员职务,以卖字为生,兼任四川大学城内部中文系主任,教授汉以后学术思想变迁史。
1947年当选为四川省乐至县的“国大代表”。那时,他对蒋介石早已看透,只不过借此到江南旧地重游而已,大选投票时,他选的是居正。
父亲平日疾恶如仇,不为势利祸福所动,最恨蒋介石之特务组织。蓝衣社之秘密对人小册子中,把他列入最坚强的反蒋分子之列。
父亲向来在学校及青年当中演说马列主义,但他仅是一个学者,他曾参加过民主革命,在北伐时期追随中山先生,作了一些贡献,但先生的逝世使他中断了宝贵的革命实践机会。而他更多的是在推翻帝制,打倒北洋军阀的前后数十年中,大量著书立说,鼓吹平民革命,帮助有识之士,爱国青年,从祖国浩如烟海的古代文化中吸取精华,增强信心,投身到振兴中华的时代洪流中去。他所写的《罗贯中与马致远》可以概括他的一生:从18世纪末到19世纪40年代,他从不满异族统治,发展到宣传唯物史观鼓吹平民革命。是像罗贯中一样,是平民中积极思想的代表。而在40年代以后,他不愿趋炎附势,同流合污,隐居成都;又像马致远笔下,视富贵功名如粪土草芥,有着一种飘然出世,纯洁高尚的人格,又是平民中消极反惑思想的代表。
但父亲和这两位历史人物不同的是:他老人家亲自见到了社会主义革命在中国的胜利,并受到了党和人民的重视;先后担任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省、市人民代表,川西文物管理委员会主任委员,川西博物馆馆长,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兼顾问,中央文史馆副馆长。在古稀之年,得以继续研究学术,继续作出贡献。逝世以后,周恩来总理赠送花圈,葬于北京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
遗憾的是,原该早些整理他的生平事迹,而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推迟了二十年。不少父亲的挚友和亲人都相继作古,造成整理上的困难。不过就现有的材料来看,他也代表了我们上一代人,默默地完成了历史上必不可少承前启后的工作。
风格独特的书法艺术家
父亲生平爱写诗,可惜我们兄弟姐妹都不擅书法和诗词,手头所存不多,还有个重要原因,因为父亲卖字时,总写自己的诗,写出来就被人买光了,现已不易收集。
关于父亲的字,有些不同的评论:
有人说他是个“怪书法家”。于右任先生说他是“干柴体”,笔笔挺拔,别有一种韵味,是受宋朝朱熹的影响。又有人说他受王羲之的影响动静相间,动若金蛇飞舞,静若灵猫伺鼠。
邓穆卿先生说:“无量的书法,初看偏偏倒倒,似信手涂鸦;再看,在其偏偏倒倒中透出一股天真灵气,单个字苍劲挺秀,列篇成陈则绰约多姿,如再细细玩味,更会见出许多妙处,令人称绝。既有汉魏碑之锢健,又含晋唐帖之秀妮。一言以蔽之:无量那枝出神入化之笔,直熔各家之长于一炉。50年代中,全国名书法家聚北京献书艺,群星?烂之中,无量举第一流。”
看来各种评论,都从各自不同的角度,也可能是从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内容来评价的。对于书法,我几乎是外行,所以只想把父亲刻苦练字的情形回忆一下。记得我们年幼时,每逢放暑假,父亲晚上为别人书写对联或其他条幅横披等等,总叫我们在旁边看着。一边要我们为他磨墨牵纸,一边告诉我们,写字应该笔对鼻梁,大姆指和食指执笔时要能放一杯水压在两指上,写时水不溢出才算合格。还要求手腕不紧靠桌面,这样笔划才有力,字才舒展。每天一大早,父亲起身第一件事就是练字,院子里有一方大平石,约有桌面大小,下面有脚。他先在石上用笔沾清水写,说这是练手劲和笔法。他写后,叫我们也在平石上练写,他就在报纸上写字,每天好几张,如果哪里有字画展览,他老人家总是兴致勃勃地带我们去看,一边告诉我们,这里是工笔画,那里是铁笔画。他还经常叮嘱我们,要熟读各种字帖。他的房间里挂满了各种字帖,大多数都不认识,我看到其中有《兰亭序》、《陋室铭》,我就说:“这些我们在学校都背熟了。”父亲听了哈哈大笑说:“你那是背书,不是背帖。我要你们熟记每个字的笔划,如怎样提笔,怎样顿笔,怎样运锋,怎样勾勒……等等。背熟了,眼睛一闭,字的一切都在脑海里出现,练起字来就容易了。”我听了直伸舌头。这么复杂的字,怎么背法?所以说父亲能写好学,决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而是刻苦钻研,日积月累的结果。
陈毅、鲁迅和其他
威名赫赫的陈毅将军,不仅能征善战,而且写得一手好诗。他担任上海市长的时候,虽然我知道他是我母亲的侄孙,但因他名显位高,不便去拜望他。记得有一次,在《新民晚报》上,读到一篇记者采访,陈毅市长谦虚地表明,他作诗是跟谢无量学的。
后来,父亲到北京中国人民大学任教,有一次生病住院治疗,我由沪去京探望,还特地去拜访吴玉章校长,吴老耳朵上戴着助听器,但精神颇健。他很热情地告诉我说:“你父亲虽然年迈,记忆力却依然甚佳,讲授《文心雕龙》很是精采。”
又说陈毅同志很器重我父亲。陈老总年轻时去法国勤工俭学,行前曾专诚向他请教,并得到很大的鼓励和支持。回到医院,父亲也告诉我,陈毅将军很想到他,平时常派车接他去做客。
记得母亲说过,陈毅赴法国之前,曾在一茶馆和父亲长谈。父亲回家后,夸奖陈家这个侄儿最聪明,敏锐果断,将来最会有出息,母亲非常高兴。
陈毅将军在解放初期写过一封信给我父亲,说到1925年在北京香山为孙中山先生送殡,陈毅站在父亲身旁,当时送殡的国民党要员很多,父亲指着这些人对他说:“这些都是长衫者。”意思是说,实现中山先生遗愿,靠这些不能代表平民的人,是不可能成功的。陈毅在信中谈到这句话给他的影响很深,事隔二十多年,记忆犹新。
父亲生前曾说:“《平民文学之两大文豪》颇为鲁迅所称。”到底鲁迅先生怎样称道这本书,现已无从查询。但我发现在鲁迅全集第八集第25页《中国小说史略》的后记中提到:“于谢无量《平民文学之两大文豪》第一编知唐旧本题庐陵贯本撰粉妆楼相传亦罗贯中作,惜得见在后不及增修。”这是在1924年3月3日校对时写的。此后鲁迅先生在1926年去厦门大学讲授的《汉文学史纲要》的十篇讲义中,都把谢无量的有关著作列为必读的参考资料。例如:第二篇有他的《诗经研究》,第三篇是《中国大文学史》的第二卷第七章,第四篇是《楚辞新论》,第五以后各篇参考书都有《中国大文学史》。
父亲在我们的大家庭里排行第二,但大伯父早夭,父亲实际上变为长子,对弟妹十分爱护,与三叔感情尤深。我还记得三叔和我父亲一起学习梵文,研究佛学的情景。但父亲只研究佛学,而三叔却皈依佛门,去缅甸传教,成为一位高僧(即艾芜在他的《南行记》中所提到的万慧法师),后未回本国,父亲甚为伤感。幸三叔曾受到当地人民的爱戴,死后他们还为他建塔立碑,以示怀念,父亲稍感安慰。1941年父亲写给马一浮先生(湛翁)一首诗,记述了这一件事:
舍弟万慧和尚旅仰光言归未果次湛翁韵:
一春□事苦追寻,历乱风花历乱心,
卅载衲衣终去国,普天黔首敢未今。
洪流竟阻板芦渡,虚囿空凄变抑吟。
惭负殷勤豪上老,每看书札感难任。
(自注:“余弟自辛亥春去国逾三十年矣”。)
三叔出国后,四叔又遭遇不幸。他原是蔡锷手下四个旅长之一,系敢死队长,在反对袁世凯的护国战争中,腿部负了伤,当时袁世凯仍大权在握,父亲冒着生命危险,把他接回家中治伤,终因伤重不治身死。
自此,父亲把对弟妹们的感情,全部集中在几个未成年的妹妹身上。父亲有子女六人,家庭负担很重,他仍把几位妹妹接到上海我们家居住,送她们读书求学。我母亲素有贤慧的二嫂之称,由于她的精打细算,一切都得到妥善安排。
父亲对子女亦非常慈爱,但教管却很严格。我只想说一点,他对平民文学的推崇,在家里也是身体力行的。除了从小要我们读“唐诗”、“木兰诗”、“孔雀东南飞”等之外,因我是长女,要做出榜样。记得我九岁时,父亲要我阅读《三国演义》,每看一段,都要将故事讲给父亲和弟妹们听。其中有一段讲“木牛流马”的事,我不感兴趣,跳过去没看。到时候,怎么也讲不出来,我急得哭了,弟弟妹妹还来取笑我,父亲不许他们嘲笑,又慈祥地安慰了我。但一定要我看那一段。以后,我就不敢偷懒,把全书看完。
最近,我拜访了我们家的世交,复旦大学的赵景深教授。
赵先生研究戏曲,是卓有成就的老教授,但他谦虚地说:“无量先生是我的启蒙老师,我幼时常向他求教,我在中学教书时,也是依靠了无量先生的《中国大文学史》等著作。”他还说:“辛亥革命之后,我只见到这一本系统的文学史,没有它的帮助,要在浩如烟海的古书中理出一个头绪来,那是很困难,也不是像我当时那样年龄的人所能胜任的。”
赵先生从他那大量的藏书中陆续找到九本父亲的著作,我虽不能完全看懂,但毕竟得到不少教益,并在我眼前重新出现了父亲那和善的形象,那渊博幽默的谈吐,还有那在我们幼时经常抚摸我们头顶的温暖的大手……
(注:文中□处为原稿已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