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陆、新物种令人们充满了如混沌之初探索和命名的喜悦,那些金光闪烁的命名成为一种占有方式,如同财富一样,可以成为无上的荣誉和奖赏。随着发现时代的终结,物种和语言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消亡……
十字花科芸苔属芥菜种茎瘤芥
近日看到新闻,曰日本一家机构引种木耳成功,并培植出“连叶子也非常好吃的日本榨菜”,并开始推广。委实呆了一呆,榨菜到底是什么?印象中似乎是某种青菜的块茎腌制而成,从未听说过农家种植榨菜。类似的腌制或泡制的菜蔬有酱菜、咸菜、盐菜、泡菜,还有类似芥末味道的叫冲菜,按说都应该是某种烹调方法的指称。于是忍不住查了查词典,榨菜在日语里叫マスタ?ド,英语里叫mustard,都是芥菜的意思。芥菜世界各地都有,而涪陵榨菜的原料是通过选种栽培出的,俗名青菜头,1936年园艺家毛宗良给出的拉丁名是:Brassica juncea Coss.var.Tsatsai Mao,1942年农学家曾勉和李曙轩给出的拉丁名为:Brassica juncea Coss.var.tumida Tsen et lee。拉丁名前半段描述其种属,芸苔属芥菜种,结尾处为命名者毛、曾、李,Tsatsai应该就是榨菜的音译。继续探究tumida含义的时候,发现一些很有趣的材料。
一则是网文“500种螃蟹的拉丁名”,其中有“Calvactaea tumida,肥胖秃头蟹;Pinnixa tumida,肥壮毛刺蟹”;另一则是钱锺书在《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中转引昆铁灵(Quintilian)的一段话:“文章矫揉做作之弊(mala offectatio),曰肿胀(tumida),曰水蛊(pusilla),曰肉感(praedulcia)”;最后发现芥末分两种,西洋芥末和日本芥末,西洋芥末居然原产中国,周代就开始食用,原料俗名辣油菜,学名Brassica juncea Coss.var.gracilis Tsen e tLee,gracilis(纤细)恰好是tumida(肥胖)的反义词。一直以为芥末是舶来品,没想到跟榨菜还有如此亲密的血缘关系,不过这条材料也许并不可靠,因为也有讲芥末原产于法国第戎的,原料学名为Brassica nigra[L.] Koch(黑甘蓝),或许两种菜籽都能研磨成芥末吧。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榨菜的植物学中文名才确定为“茎瘤芥”,看起来挺吓人的,不如tumida(胖胖芥)卡通,也不如青菜脑壳那般通俗。学者的总结是芥菜“种”以下的分类和定名迄今仍比较混乱,看来远不如500种螃蟹来得洋洋大观。
大航海时代,博物学盛极一时,凡尔纳的三部曲中,俯拾皆是各种动植物名称的排列,随手从《海底两万里》中摘两段吧――环纹贝壳、槌贝、水叶甲、真会蹦跳的贝壳、马蹄螺、红冠螺、形似天使翅膀的风螺、叶纹贝;我们的双脚踩在由管形珊瑚、脑珊瑚、星形贝、菌贝和石竹珊瑚等织成的金光闪烁的花彩地毯上。新大陆、新物种令人们充满了如混沌之初探索和命名的喜悦,那些金光闪烁的命名成为一种占有方式,如同财富一样,可以成为无上的荣誉和奖赏。随着发现时代的终结,物种和语言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消亡,有的甚至来不及命名与言说,人们逐步进入分析化和专业化之路,术语依旧纷至沓来,隔行如隔山的困窘使人们远离了命名的快乐,复杂而含混的术语成为烦琐和交流障碍的源头。熟悉的词被赋予了陌生化的意义,譬如现象与还原,肩负起整个学科的重担,令阐释学大有可为,非同行不能沟通,即便是同行,也不得不反复再三地阐释与定义,让某些学术争论如同瞎子摸象和两小儿辩日。而陌生的词则彻底陌生化,譬如药盒上印刷的氨酚伪麻美芬片。博大与精深对立了起来,精深到极至,博大却难以为继。
美国《心理学》杂志上有一篇关于人际关系的调查中设置了这么个问题,“假设你有一个十分可靠的朋友,但是有一天,这个朋友答应你做一件事情后来却没有做,你会如何评价?”结果显示,男性的容忍度高出女性甚多。不过,研究人员在分析中指出,由于对“容忍度”的定义还不够确切,尚需进一步研究。分析科学正尝试着将情绪和性格转化成可测量的化学物质或物理刻度,联想到曾有的命名的热情,当我们最终完成温柔的分子式之后,青菜头对茎瘤芥的容忍度或许会降到零,人们最终会难以忍受看似精确的命名和分析,而更多关注的是内心也许正进行着复杂生化反应的感受。从语言之源近乎神迹的命名,到博物学时代圣贤的命名,再到分析还原时代专家的命名,语言本是工具,如今越发工具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