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曝书》,林文月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第一版,25.00元
中国文学的一大宗即是散文,又或者说,中国文学史很大程度上是中国文章史。当下写散文的人委实不少,写得好的却不
林先生本业是学者,专攻六朝文学,亦是台湾著名的古典文学研究者。一般而言,学者写文章多能铺陈观点敷演理论,将一问题剖析得题无剩义,但有时说理周至而伤及于情,这是散文写作的大忌。可要是一味任情,文章却又显得虚薄平浅不足观。林先生写文章是以学养识见为底,因此文章平情通达,无翻新任奇之嫌;以情感诚挚为要,故文章洒然动人。
就《三月曝书》而言,全书大概可算作林先生过往作品的精选。从题材来说,主要是忆人、述事、抒情、状物。兴许是我的阅读趣味使然,我格外偏爱林先生忆人怀旧之作。从中国文章的角度而言,皆属于“伤逝缅怀”的类别。古人于此类文章经营多年,佳作迭出。伤逝的文章难写,难在写出品性,写得真率不造作。现下的缅怀念旧之作或是情感浓得化不开,或是临文欠缺敬恕之心,读来繁丽有余而温情不足。林先生却不然,愈是刻骨铭心的牵记,她愈是出以淡笔。譬如集中的《在台大的日子》一篇,我反复诵读,低回不已。文章记录了当年台大的诸多前辈学人,台静农先生不喜给学生出琐碎的题目,“往往是一个大题目,令学生能够充分融会贯通,把整学期所读所思的内容整理表达出来”;郑骞先生“讲述最为细腻”,对学生的笔记,“他都一一详阅评论,时或有一些鼓励或夸奖的长文”,这样通达认真的教授现在已然不多了;而当年台大开明前瞻的学风与襟怀更是令作者怀念久远,黄得时先生的“日本汉文学史”,靡文开先生的“印度文学概论”,董同?先生的“西洋文学名著导读”于今日看来仍是难得。昔日师长的学识人品早已熔铸于林先生自己的骨肉之中,成为她日后著书教学的不移典则。我始终坚信林先生对台大的情感非同一般,但她的笔下是如此明理清朗,只是文中隐约出现的几株点染其间的老树能让我们读到林先生幽曲的心事与难以平复的深情。
如果说类似《在台大的日子》、《从温州街到温州街》的优美文章是林先生散文美学的具体体现的话,那么书末的后记《散文的经营》则是林先生散文美学的理论宣示。我尤为看重这篇文章,认为这是当下为数不多的关于散文创作的大匠之谈。林先生标取“经营”二字即呈示出在她眼里“写文章的灵感,其实乃是来自日积月累的感思经验与读书学养”,点明散文的写作与其说是灵感的惠赐,毋宁说是功夫修为的花开结果;而散文的第一要素则是要有好的内容,“甚么是好的内容呢?在我看来,无非在于‘真挚’二字。矫揉造作,无病呻吟,皆不足取法。”“对于周遭发生的大小事物恒常保持极大关怀与好奇,将日日的感思经验贮蓄于方寸之间,复配合勤勉见徐的读书心得,一旦而执笔,始有汨汨不竭的灵感泉源,便也庶几可称为好内容了。”我们听多了极不真挚的对于“真挚”的解说,林先生平实朴质的几句话不仅是对散文的诠解,更是对写作者自我操守的指认;林先生散文的流畅清通源于她多年的刻意经营而非太天然本成,她讲究文章布局,但排斥“过分运用花哨的布局技巧”,认为这“突然干扰读者认清主旨而弄巧反拙了”,也纠结文字的运用,“换一个字即能达到文章更顺畅,或者反过来,故意制造出涩滞的趣味”。凡此种种,都看得出林先生在散文写作上花的功夫有多深,心意有多诚挚。不过林先生始终秉持的美学观念则是“文章无论华丽或朴质,最高的境界还是要经营之复返归于自然”,也正是基于这样的理念,她自己的文章宁取涩滞不取平浅,宁取清朗不事繁丽,宁归于内敛的深沉而规避肤泛的绚烂开张。
我偏见,在当下嘈杂喧闹的时代,林先生内敛克制的写作风格不仅恢复了中国传统文章的清通淡远的美学趣尚,更重要的则是让我们看到文学的教养和写作者的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