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3岁进藏,一待就是27年。马丽华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献给了西藏,也由西藏收获了她无比丰厚的系列作品
怀着感恩之心,热爱之情,马丽华走遍了西藏大地,因而她的作品扎实厚重,文采飞扬。大约连马丽华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有多少读者是因为读了她的作品而激发起要去西藏的热情与兴趣,文化艺术的魅力与价值是无形的,这和沈从文之于湘西、陈逸飞之于周庄、张贤亮之于宁夏、陈应松之于神农架大致相似。
在马丽华的首部长篇小说《如意高地》出版3年之后,她又推出了《风化成典・西藏文史故事十五讲》,这是国内外第一部以文学形式涉笔西藏历史的专著,再次体现了她对于西藏多层面的积累和全方位的解读。既有坚实的汉文化背景,又有丰富的西藏阅历,马丽华如何在全景式宏大叙事的架构中,书写西藏历史的深厚与神奇呢?
读书报:这本新书上市不久,从文学界朋友反馈的信息和我自己的阅读体会,可以用“惊奇”来概括对这本书的第一感受。这样的反应是否超出了您的预期?
马丽华:要是连作者本人在选材的时候都惊奇不已并且被长久地吸引,读者也一定会有同感。我想到过读者会喜欢,但是反响之热烈还是让我喜出望外。当然所有的赞叹首先是,或主要是针对内容的,精彩属于历史和历史创造者本身,作者只不过转述者,而且转述者也是热心读者,有些片断让我爱死了,就如“桑哥的末日”,故事主干就是从藏文典籍援引而来,我仅做过文字与史料的补充整理。你不会在意是否属实,关键是藏族史家对这个历史人物的态度,情节对话之天真质朴,令人拍案叫绝,我读过不下几十遍―――好看啊!
读书报:转述也见功夫。您是从哪里搜集到这些素材,怎样想到要写这样的一本书?
马丽华:资料来源大致有三个渠道,一是藏汉文史料。前辈藏学家们做了基础工作,把汉文史籍如新旧《唐书》、《资治通鉴》、《册府元龟》、《明实录》、《清实录》等相关西藏的史料已选编成册,同时把部分藏文史籍译成了汉文,包括《敦煌吐蕃历史文书》;二是当代藏学研究和考古发现成果,相当一批专家从事藏史研究,多有专著出版,也为本书的写作提供了线索,其中受益最大的,是西藏社科院恰白先生主持撰写的《西藏通史・松石宝串》;其三是口碑,历史存活在民间,我几十年里不经意间得知了很多,所以书中不乏“独家旧闻”。读来很传奇的人物故事,其实各有所本,不敢戏说杜撰,如果小有虚构,也会尽量告知。至于写作缘起,有偶然的因素,也是水到渠成的必然。置身于汉藏之间,我十几年前写《灵魂像风》时,就意识到被“选中”。从前写《走过西藏》系列,属于空间的、现在进行时的,《风化成典》则是纵向的回望。
读书报:20年前,您的《藏北游历》最初在刊物上发表时,评论家雷达就称赞它为“当代中国文坛的稀缺之物”,现在国内有一批作家致力于各民族题材的写作,令人钦佩羡慕。我注意到这本书中好些人物,都在历史上为汉藏文化交流做出了贡献。有广为人知的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也有鲜为人知、经过您发掘得来的故事,面对熟悉以及陌生的历史,您是如何把握的?
马丽华:若讲民族文化交流,唐蕃时期虽然经常打仗,却是藏汉间交流最密切的时段。徐敬业和禄东赞的兄弟子侄各各投往对方阵营,就连汉文的四书五经也被译成藏文,佛经也是藏汉互译。其中有位被陈寅恪先生誉为“一代文化所托命之人”、堪与唐僧玄奘并列的法成大师,藏学界之外很少有人注意到其人的存在。而法成的民族属性至今不明,中国学者说他是藏族人,国外藏学家说他是汉族人,不管怎样都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被元世祖忽必烈发遣到萨迦寺的宋朝末代皇帝赵显,居然修成藏传佛教大师、大译师,如果不是藏文史籍有记载,他在内地同族人中几乎成了“失踪者”。当然这位“皇家僧”的事迹绝不限于书中所写,还有待于藏学家们继续发现――所以说,有许多内容属于藏学研究成果的转化,经由文学而普及。
真正广为人知的文成公主的故事则被删繁就简了。在西藏她已经成为艺术形象,被写进书里,画在墙上,演进藏戏、唱在民歌;不仅在布达拉宫有她的塑像,大昭寺里有她带来的释迦佛像,泽当有她住过的故居、用过的器物,从拉萨附近到那曲、昌都和山南,远至青海,她走过和没走过的地方,都有她的传说和遗迹:昌都的某种方言声称来自文成公主,山南的传统妇女服饰声称模仿了文成公主的装扮;怒江的藏语名称也与她相关,直译为“公主(思乡)之泪”,等等。不过最让藏学家感兴趣的是,藏汉民间一同传播的有关禄东赞的故事,究竟哪是源,哪是流?尚无定论。据我判断,应当是藏族人最先开讲,流传到汉地的。吐蕃人赞美机智勇敢的人,书中有引自吐蕃古卷里的故事,包括禄东赞之子论钦陵与王孝杰交战前的书信往还,包括“皇帝的金面”、“只履东归”,看完就知道了。
读书报:写作过程中感觉最困难的、下工夫最多的,是哪些内容?是不是熟悉的历史就相对容易些?
马丽华:难写的可能是各时段历史背景的交代,要写得基本准确,需要查找资料并且高度概括,比较费神;具体到人物事件,因为素材本身鲜活,反倒轻松。真正难写的就只有放弃了。本书声称要讲“文史”故事,可是打打杀杀的内容居多,其中有一篇拟好了小标题“从火空海到胜生周”,这两个词是藏历纪年名称,本拟写天文历算,但因相关知识匮乏,只好打消了念头。另外也想过以传统藏医药的标志性图案“愿望树”展开,写一写藏医史上的老宇拓和小宇拓,最终也是知难而退。藏历和藏医涉及大小宇宙,是比较深奥的学问,一直心怀敬畏,岂敢随便涉笔。在此忍不住想说一件趣事,属于这一领域“术”的方面。就像星座测运那样,有藏医或僧人会根据你的生辰八字,推算出你的前生和来世,虽然无从验证,也不必当真,但是妙趣横生。十年前我做“西藏网”,很想请人据此电脑编程,各人上网查询,看看此前此后的自己是人是动物还是小昆虫,点击率肯定大增。当然了,想归想,作为游戏也不宜做。
读书报:有意思。封底那句推荐“在史实的主干上开枝散叶,曾经和曾经的曾经顿时生动起来”,我觉得很贴切,书中很多精彩人物和事件,经过您丰富的想象以及妙笔生花的描述,一个个血肉饱满,像在眼前展开了一幅生动的画面。您是怎么想到以这样的写作方式展开历史的画卷?
马丽华:我采用纪录片中的“再现”,而非连续剧的表演。篇幅有限,不便展开,某人,某事,仅够安排一两个场景,然后概述,或夹叙夹议。历史是一个提供轮番上演的大舞台,依次出场亮相,道白和歌唱,一系列标志性动作,退场,下一个。有些人活灵活现,有些人面目不清,而所有的往事重述,都是一次复活仪式。有一个念头是在写作过程中出现的:为再创作提供线索。一本书所呈现的不仅仅是它自身。
读书报:许多人物故事的确具备了影视剧的基本元素,希望《风化成典》作为题材库,能被作家编剧关注,藏族学者拉巴平措也在序言中发出了呼吁。不过我还是特别喜欢您富有诗意的语言,阅读的过程是一个欣赏和享受的过程,连边角上的资料提示也不放过。但是我想知道为什么您会这么处理?是因为那些资料无法融入您的单篇文字中吗?
马丽华:补白文字一开始是作为注释,写着写着就发展到正文内容的延伸、旁及,有些本来可以单列开写,还是限于格式篇幅的缘故,只好作为提示了。编排时特为关照,不要处理成补丁,要做成“绣片”――看上去很美。以前有批评家指出本人书写“浓得化不开”,半褒半贬,我也知道再疏朗一些就更好了;高密度、大容量依然是这本书的特色,就连标题页的图示都是很重要的直观信息。至于文字,起初的读者定位是面向青少年,所以首先注重的是汉语规范,尽量中规中矩,同时兼顾美文。
读书报:您说写作的过程是个速成学习的过程,这次写作对您意味着什么?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马丽华:以前我对西藏历史了解得不够全面完整,长期积累加上急用先学,这一次总算是粗枝大叶地贯通了,所以说写作过程就是最有效的读书和学习过程,这也是最大的收获。在西藏工作27年,到北京后继续为西藏工作,长期关注追踪相关学科进展,先“拿来主义”,再以文学形式转化。例如“开篇”部分对于自然地理环境的交代,旨在说明西藏的文化传统和历史进程何以独特,正是十多年前采写《青藏苍茫》所得。正式出版前,又请自然科学家予以核实,得知距今3到5万年前这两万年中,青藏高原上的气候就像全新世一万年以来这样温暖,据此可以认定高原面上的旧石器当为这一时段人类活动的遗存。有两位科学家特为“开篇”部分提供了几幅稀罕的图片,也是令人称奇的亮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