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的近照难得一见,其新作《邂逅》上周上市前,媒体得到了其出版商提供的这幅照片。
图片:C.埃利/伽利玛
本报记者康慨报道 这不是愚人节的玩笑:大作家米兰・昆德拉在今天(4月1日)迎来自己的八十大寿,其祖国捷克和世界其他一些地区将以研讨会、音乐会等方式向他致敬,但素来远避公众舞台的作家本人决不会出席。
1929年4月1日,昆德拉生于捷克第二大城市布尔诺,在这里读完高中,才前往布拉格查尔理大学求学。今年5月27日,布尔诺的马萨里克大学将举办一场为期三天的国际学术研讨会,纵论昆氏作品及其影响,包括其作品的翻译与改编,主题是“米兰・昆德拉或文学何为”。
美国文艺工作者另辟蹊径。早在今年2月,克利夫兰交响乐团的几位高手,便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等地举办了名为“捷克对位:亚纳切克与昆德拉”的系列音乐会,不仅演奏捷克大作曲家亚纳切克的音乐,还请演员现场朗诵昆德拉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片断。
之所以将亚纳切克与昆德拉“对位”,不仅由于许多人认为两人作品灵魂相通,亚昆两家也实有渊源。虽然在昆德拉出生前近八个月,亚纳切克便已去世,但昆德拉的父亲路德维克(昆德拉首部小说《玩笑》的主人公也叫这个名字)乃亚大师的学生,日后成长为捷克著名的音乐理论家,并担任布尔诺亚纳切克音乐学院院长长达13年。昆德拉从小接受音乐训练,弹一手好钢琴,年轻时一度当爵士琴手赚外快。
3月26日,伽利玛出版社在法国推出了昆德拉的新著《邂逅》(Une rencontre),收入30篇文学随笔,继其前作《小说的艺术》(1986)、《被背叛的遗嘱》(1992)和《帷幕》(2005)之后,继续探讨文学经典中的人物形象,涉及拉伯雷、法朗士、培根、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等人的作品。法国大知识分子阿兰・芬基尔克劳(Alain Finkielkraut)也在《新观察家》杂志刊出书评,称此乃昆德拉的“神殿”,系他再以此书向历代大师偿情,还债。
文学与政治:纠缠不清
无论对1989年前的捷克斯洛伐克,还是此后的捷克,米兰・昆德拉的政治面貌都是个复杂的问题。1948年,19岁的昆德拉加入捷克共产党,两年后即因“反党行为”被开除。1956年他二度入党,但1970年再遭开除。对当代东欧历史有所了解的人,不难看出这些年代所对应的大事件。
乔迪・威廉森(Geordie Williamson)3月28日在《澳大利亚人报》撰文指出,西方评论界不假思索地认定昆德拉为异见者,指称他意在以小说反抗制度,但他本人不愿意承认这一外界强加的身份,尤其反对西方对其作品简单的政治解读。1985年,他在最后一次接受采访时宣称:“当文化被简化为政治,其阐释便完全成了政治化的,以至于最终无人能理解政治,因为纯粹的政治思想根本解释不了政治现实。”
此前,他还对美国大作家菲利普・罗斯讲过:“政治揭示了个人生活的哲学,个人生活则揭示出政治的哲学。”
这种态度很难不让他在国内苦熬的作家同仁感到不平。他和瓦茨拉夫・哈维尔――真正的异见者――的关系一直不好,早在国内,两人便一度就路线问题爆发激烈争执。他温和,哈韦尔激进;他批评现状,但多以嘲讽而非上街的方式,哈韦尔则反对现状,其态度毫不妥协。1968年之后,昆德拉谋求在体制内渐进改革的梦想终告破碎,他甘愿退出斗争,自认只是小说家。1975年,他流亡法国,六年后获得法国国籍。他不仅抛弃家乡,而且抛弃母语,逐渐转向法语写作,宁愿以生硬的外语筑起与青春和故国之间的高墙,政治隐喻更多地被哲学思考所取代,他不再写活生生的同胞,不再为同胞们写作,也不再把同胞们当作读者。家乡那些盼着他为自己代言的人们又何尝不会失望。
捷克斯洛伐克长期禁止发行他的作品,后来解禁了,但昆德拉是个记仇的人,硬是不卖捷语版权。他最有名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直到2006年才在捷克出版,已是此书问世22年之后。此前,他的同胞只能以盗版书充饥。
中国读者远比捷克人幸运。早在1987年,韩少功由英文转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已经面世,影响巨大。
昆德拉现隐居于巴黎第六区,在阅读、听音乐、严格选择的友情,以及与太太薇拉在家门口的小饭馆吃午餐之外,也乐于冷眼观察这个“畸媸”(Kitsch,媚俗)的、到处充满了故作感伤和自我愚弄的世界。他讨厌记者,已有20余年未接受任何媒体采访―――等一下,也许有一次例外。几年前,《世界文学》杂志主编余中先访法,以译者而非媒体工作者的身份拜访了昆德拉夫妇。回来后接受国内记者采访时,余先生详细描述了此番交谈的内容,算是一次非正式的、但难得一见的访谈。(《余中先:我所见到的米兰・昆德拉》,《北京青年周刊》2003年9月11日。)
昆德拉与评论界和新闻界的关系都不好。法国媒体批评他,他不高兴,照样用版权武器报复社会。2000年的《无知》先在别国出版译本:西班牙文版、意大利文版、英文版、德文版……围着法国边境,在外面转了一圈。三年后,他才批准法语原版隆重上市。
昆德拉事件:真相未明
2008年10月,布拉格极权主义研究院一位年轻的历史学者根据警方档案,在该国新闻周刊《Respekt》上撰文,指控昆德拉1950年曾向当局告发同学米罗斯拉夫・德沃拉切克为西方特务,导致后者被判刑22年,并处罚款1万克朗及财产充公。警方报告明确显示,线人名叫“米兰・昆德拉,学生,生于1929年4月1日”。
此事引发轩然大波,但昆德拉断然否认上述指责:“我的记忆不会骗我,我没有为秘密警察工作过。”他打破沉默,要求《Respekt》道歉,后者拒绝。而捷克有关部门随后否认了前述警方报告系伪造的可能。
当年的旧事实在扑朔迷离。德沃拉切克与昆德拉的确素不相识,他秘密潜回布拉格后,寄住于一位朋友的前女友伊娃・米利特卡的学生宿舍,后者当时正与同学伊万・德拉斯克约会,德拉斯克认识昆德拉。警方报告称,米利特卡告诉德拉斯克,德沃拉切克回了布拉格,德拉斯克又告诉了昆德拉,昆德拉则报告了警察。
德沃拉切克在劳改营服刑14年后出狱,并活到了现在。他告诉捷克媒体,他始终相信是伊娃・米利特卡背叛了自己。他妻子也质疑了针对昆德拉的“所谓证据”。另一位捷克文学史学者则指称:德拉斯克才是本案中真正的告密者,并相信他是怕恋人米特利卡受“破坏分子”德沃拉切克牵连,才向警方告发的。
但此事的关键证人德拉斯克已于20世纪90年代去世,死无对证。
“昆德拉事件”的真相至今不明。今年3月号的《立场》(Standpoint)杂志刊出迈克尔・魏斯(Michael Weiss)的长篇特写,以《悲伤与遗忘的故事》为题,极为详尽地回顾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其描摹与推理,宛如一篇侦探小说,不仅论到嫉妒与虚荣,恐惧与卑劣,亦兼及当时捷克斯洛伐克特殊的历史环境与社会氛围,甚至从昆德拉本人的作品――包括《玩笑》――中找出蛛丝马迹,以此揣测他与此事的关联,是我所见对昆德拉事件最为详尽的描述。文章也不忘提到昆德拉强悍的个性、深居简出的生活,以及他与捷克媒体交恶的历史,皆丝毫无助于他的辩白。魏斯最后指出:“作为一个保守自己秘密的大师,现在昆德拉面临的指控是,他深藏着同代人可能隐藏的最肮脏的秘密之一。”
结论呢?没有结论。但无论如何,今天我们要向昆德拉先生道贺,为他八十年的丰富人生,为他硕果累累的文学成就。二十多年来,他的书一本接一本在中国出版,无数的中国读者尽管对他本人所知甚少,对他的作品却总是如数家珍。这个人难道不是有恩于我们吗?
Bon anniversaire, Monsieur Kundera!昆德拉先生,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