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要追问的是,浮士德所处的环境究竟是怎样的呢?请注意浮士德出场的第一句话:“啊!哲学,法学和医学,可惜还有神学,我都已彻学成绝。可现在的我依然还是蠢材,一定都不比以前聪慧!”作为书斋学者的浮士德,一出场就已是懵懂世事的学究模样,而他毕生精力则集中于知识的求取。德国学术到康德-歌德时代已开纯正之端绪,而现代大学的出现,则为学术发展提供了最好的机构阵地,19世纪的德国柏林大学就设四部:哲学部、神学部、法学部、医学部。德国学术史上不乏多所涉猎的通人,如大心理学家冯特(Wundt,Wilhelm Maximilian,1832-1920)就曾获过哲学、医学、法学三个博士头衔。浮士德更厉害,居然无所不涉,西方的四部之学他都彻底研究了。就知识探求来说,他可以说已是达到巅峰了,然而,这样的知识追求最后塑造成的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当遭遇梅菲斯特之时,浮士德已然是痛苦的,诚如他所言:“无论身着怎样的衣服,我都感觉生命短促,尘世生活充满痛苦。游戏尘世,年华已然老去;清心寡欲,灼灼华年犹余。这世界又能将我何予?”浮士德描绘着他每日生活的无度,似乎正说明了知识追求的无益。他还有深层的思想根源,作为一个以学术为业(知识追求)的书斋学者,他失去了对于学术的基本信念,他希望能充分体验到一种浩瀚人生壮阔世界的经历,仿佛只有与那些知识相背的领域,才可能给他带来真正的生命真谛一般。设若如此,浮士德就必然要追问,舍知识而外,人的生命究竟怎样才是有价值的?
作为一个冷眼旁观者,梅菲斯特每次对人类投出冷冷的一瞥,似乎都可以一针见血地敲打到人类的痛处。譬如他如此总结人类困境的根源:“人类发明概念且独家拥有理性,只是却比任何野兽更显出兽性。”在天主眼中,这或许算不了什么大了不得的错误。所以他会允许梅菲斯特放手试探,因为他相信:“有所追求者必难免迷途。”更重要的是:“善良者即便身处黑暗的裹挟!仍不难将正确的大道体贴。”在天主那里,不但坚信真理必胜,而且对理性及其滥用显然给予了宽宏大量的理解。天主这样解释魔鬼的作用:人的行动很容易迟缓,!绝对的宁静使他迅即留恋;!所以我想赐他一个伙伴,!他既能挑衅刺激也可产生影响,!那创造的能力还得像魔鬼一样。
其实,在我看来,《浮士德》一剧正表现出了这样一种“创造二元”的雏形体现。歌德曾引哲人言指出:“我们所谓的恶只是善的另外一面,为善的存在所必须,原本系构成整体的一部分。”梅菲斯特-浮士德,魔鬼-人类,兽性-人性,感性-理性之间或许也都存在着这样一种关系。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天主的想象中,这两极之间不是绝对平等同一的,而似有主次之分,具体言之,人是主体,魔是伙伴;浮士德是主角,梅菲斯特是配角。所以,在赌赛中,梅菲斯特是以仆人的身份出现的。借助浮士德之口,歌德道出了一个思想史上的元命题:啊!两个灵魂居于我的胸膛,!它们希望彼此分割,摆脱对方!一个执着于粗鄙的情欲,留恋这尘世的感官欲望!一个向往着崇高的性灵,攀登那彼岸的精神殿堂!
如果细读文本,会发觉浮士德的个体经历,固然可解释为梅菲斯特的诱惑,但有时就根本是其作为人的本能愿望。譬如对海伦的渴求与获致,与其说是对希腊古典美的向往,不如说就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本能的对美的欲望。一般而言,根据诗剧的历时性进程,浮士德的精神发展史被分为五段,即知识、爱情、从政、寻美、事业;不过,我此处倾向于按照作为个体的人的生命主题,将其归纳为两条线索,一则为情感生活(其中当然就包括了高层次的美的追求),从葛泪卿到海伦,都是浮士德情感生活的不同阶段和重要组成;一则为世俗生命,无论是早年的求知为学生涯,还是日后的转而从政,乃至最终的造田事业,都是人生追求功业的一种表现。
也可以这样理解,所谓生命中的“一体二魂”,也还意味着个体生命的两条必然线索,一方面是作为动物生存的本能情感需求,不管是“食色性也”的形而下层面,或“谈情说爱”的中观层面,还是提升到“审美追寻”的形而上层面;另一方面则是作为社会人的社会活动需求,无论是文化层面、经济层面还是政治层面。浮士德的知识寻求并非完全的无用,他嘲笑梅菲斯特说:“你怎懂得世人的渴望?”“你怎懂得世人的需求?”显然,浮士德自期是了解世人的,这种了解除了自己作为人类一员的经验感觉之外,当然是建立在知识积累的基础上的。比较有趣的一幕场景是最初时,学生来请教,梅菲斯特给他上了一堂无所不包的学术课,并讲出了那句为后世常引的明言:“所有理论都是灰色的,惟有生命之树常青。”但必须注意到的一点是,无论是浮士德还是梅菲斯特,都是先有了知识基础,然后才来嘲笑学问,这就如同鲁迅那代人宣称中国的古书都是不必读的一样。
浮士德在政治幻灭与审美幻灭(也就是知识幻灭的另一种形式)之后,最后选择的是一种事业追求,而这种事业追求的本质应是“逐利”,这种利益不是个体之利,但属于大概念的利的范围。浮士德一再否定梅菲斯特所提出的可以达到满足的答案,自己所提出的最后理想是:“我要获得权力和产业!名声等于粪土,事业才是一切。”他所理解的事业,不是一般的某项具体的社会职业,而是一种经由自己的努力开拓而达致的“统治王国”的形成。因为这里的“权力”并不是一般的权力(德文应为Macht),但此处德文的Herrschaft更有统治、政权、领地、力量等多重含义,所以实际上更是一种拓展性的权力意义,如果再将之与产业概念联系起来,就更清楚些。
事实上,梅菲斯特使得浮士德通过立功的方式,从封建国王手中获得土地的封赏,就是要为浮士德的建功立业提供一块施展身手的平台。借助一位老人斐列蒙(Philemon)对远客的描述之口,表现了浮士德“填海造田”的巨大成绩:大海曾让你受尽苦楚,!巨浪奔腾波涛如虎,!可如今宛如人间乐土,!变成花园将你待客如主。
而这一切都得归功于主人的智慧和臣仆的勇敢(Kluger Herren kühne Knechte)。可问题在于,这样一种沧海变良田的人间巨变,是通过怎样的手段来达致的呢?老板鲍栖丝(Baucis)换了一个角度说明问题:他不敬上帝且有无穷贪欲,!还将我们的茅屋和林园觊觎;!作为邻居他怎可飞扬跋扈,!竟要大家做他的奴仆臣属。
可见,同样一个事物,观察者所站角度不一样,得出的结论也就南辕北辙。在浮士德心目中被视为“一件大事”(ein GroBes zog mich an)的辉煌事业,在常人的眼里却是贪欲和野心的表现。这本就没错,浮士德虽俨然以大业自诩,但财产也毫无疑问是他的核心关注点,而且不是一般的财产,是具有“产业”而达致“王国”建设的意义。其实,这既不是曲高和寡无人理解,也不是过于粗鄙沦入形而下的一端,因为时代精神本就如此,作为资本主义上升时代代表人物的浮士德,他所追求的本来就是一种经由物质满足而达到的事业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