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仗上海师大史承钧先生、上海复旦大学孙洁女士的鼎力相助,郭、茅、田三位的批评原文全都找到,其篇目、所载报刊与发表时间如下:
郭沫若:《皮杜尔与比基尼》,载1946年7月12日《周报》第46期。
茅盾:《从原子弹演习说起》,载1946年7月15日《华商报》。
田汉:《原子弹及其他》,载1946年7月16日《清明》第3号。
细读如上批评文章,认真品味批评者的言内和言外之意,对当年老舍所感受的委屈当会有更深切的体会。
以下是郭沫若批评文章的摘要:
七月一日,美国军部违反人民的意愿,在比基尼珊瑚岛上试验原子炸弹,这一试验毫无疑问是向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类,特别是向苏联人民示威。然而,幸还是不幸,原子弹才是一个纸老虎。投弹的结果,军舰上的山羊还在吃草,毒水里面的条鱼还在游泳,地球不仅没有被劈成两半,就是要吃一个面包依然是用我自己的手把它劈成了两半的。英雄们未免失望吧。这一试验或许也算是救了人类。好些原子弹崇拜狂,似乎也可以清醒一下了……
我们中国人的神经是相当粗大的,向来不害怕什么原子弹。不过也有少数的崇拜狂存在,经过比基尼的试验,他们的失望恐怕比美国野心家还要厉害吧。想起了聪明的老舍先生。前几天,在比基尼试验之前,报上载他在美国一个关于原子能的集会上的演说。他主张美国一面保持原子弹的秘密,一面同苏联谈,要这样苏联才肯谈。苏联是现实主义者,假使原子弹的秘密公开了,那苏联便不会谈了。这有点不象聪明的老舍所说的话。但也有的朋友说,这正是老舍所会说的话。我自己依然保留着这个判断,我相信老舍先生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不过,假使老舍先生真是说过这样的话,那我真要替他同情,恐怕他目前不仅在失望,而且在失悔了。
引文第一段谈的是这次核试验前后的舆论反响。试验前,曾有科学家警告前往比基尼岛观察的各界人士,称:“原子炸弹在海中爆炸足使地球外壳分裂为二,恐将无一人生还报告这次试验的结果,就是说,海中的鱼类均将遭受浩劫,无一?免,甚至还有人说,世界的气候亦将因此发生变化。”(1946年7月3日《申报》社论《原子弹试验后的世界》)试验后,路透社当日电讯:“投弹一霎那,闪光浓烟直冲霄汉,巨声隆隆惊心动魄,但并未引起地震海啸。”“旧金山一日广播:科学家、国会议员及联合国观察人员对今晨原子弹爆炸之不精采场面,一致感觉失望。苏联教授目睹浓烟上升之际,耸肩而云‘并不见得怎样’。”郭沫若读过上述电讯,深信此次核试验威力不过尔尔。
引文第二段谈的是关于“管制原子能问题”的国际谈判。6月14日联合国原子能委员会美国代表伯纳德・巴鲁克提出一项计划,建议设立原子能发展总署,作为国际原子能监督机构,管制原子能的发展和利用,甚至包括原料生产,任何利用裂变材料来发展原子弹的违反管制的行为都将受到严厉制裁;该机构可以派遣代表到各国“观察”,以确保有效的管制;该机构不受大国一致原则的约束,联合国常任理事会无否决权;在机构确立有效管制后,停止核武器生产,并销毁一切现存核武器。6月18日苏联代表提出反建议,要求首先缔结一个国际公约,缔约国首先应承诺在任何情况下不得首先使用核武器的义务,然后在公约生效后3个月内,销毁现存的一切核武器。这两个计划针锋相对,谈判濒临破裂。郭沫若以为该次“失望”的核试验后,苏联会获得谈判的主动权。
就是在这样一种“乐观”的心境和氛围中,郭沫若兴趣盎然地谈到几天前读到的“(老舍)在美国一个关于原子能的集会上的演说”,毫不犹豫地把老舍放进“少数的(原子弹)崇拜狂”之中。第一个“聪明的老舍”云云,是表述他对老舍的历史印象,第二个“聪明的老舍”云云,是表述他对老舍的现实看法。“不象(老舍)所说的话”是从历史印象所作出的推测,“所会说的话”是借他人之口所下的断言。“相信(老舍)不会说这样的话”云云,语气却不似肯定;“假使(老舍)真是说过这样的话”云云,则在惋惜的表相之下透出谴责的真意了。
再往下看茅盾批评文章的摘要:
合众社电:“国会议员及联合国观察者因原于弹之爆炸并不惊心触目,一致均感失望。”
这是七月一日在比基尼岛试验原子弹威力后使“人”颇感“失望”的一个报道。这一次大规模的演习,宣传了总有半年了,据说试验费用也有七千万美元之多,六月底还有科学家预测这第四颗原子弹会把地壳炸破,因而发生巨变――有些岛会沉入海底,而有些海内会伸出山峰来。原子弹的崇拜者自从广岛一炸以后就宣告世界局势将从此改观。原子弹外交成为某些人的“王牌”,甚至本来不预备谈政治(在重庆将赴美时,老舍这样在文协欢送会上说)的老舍先生,也在“试验”的前几天说苏联之所以要和美国谈判,是因为美国有原子弹(合众社电)。可以说,以前纳粹党徒关于秘密武器的那一套神经攻势的手法,完全重演,而且青出于蓝。哪知道七月一日到了,结果是“并不惊心触目”,因而“均感失望”云云。
本来,自从去年九月以后,所有一切围绕着原子弹的外交攻势,从一开始便都有点插草标,卖人头的味儿。第一步宣称原子弹秘密惟我有之,我将好好地运用这“神圣的付托”,这用上海流行的把戏翻译过来,就是:我有独家首创唯一专利的东西,谁要是眼红,就来讲讲斤头。可是没有谁来讲斤头。于是第二步便说为了世界永久和平我要公开原子弹秘密让大家共管,可是得先听我开价钱,不料反应依然冷淡。现在是第三步了,一面仍待价而沽,一面来个当场出彩――“试验”;好比打拳卖狗皮膏药的英雄在手上割这么一刀,当场试试他的膏药的奇效神验。从这一点上,我了解为甚么“并不惊心触目”,会叫他们“一致均感失望”了。
茅盾也如郭沫若一样,深信核试验的威力不过尔尔,并以为苏联将从美国的这次“失望”的核试验中获得谈判桌上的好处。他们的观点在当年国内左翼人士中颇具代表性。
上海《申报》主笔的观点则有所不同,他在7月2日的社论中写道:“苏联所最不满意美国的地方,莫过于美国不肯把原子能的秘密公开出来,迭次指摘美国以原子炸弹相威胁,并称美国外交为原子外交,甚至把战后所有国际会议的失败,均归咎于美国保持原子能秘密。最近苏联舆论界更进一步,嘲笑美国人民大半患了‘原子病’。这次美国试验原子炸弹,对于苏联不啻又添一重刺激,更加重了苏联人民的‘原子恐惧病’。以目前的国际局势而论,为消除美苏两国间的猜疑计,为打开目前的国际僵局计,解决原子能问题,确实是刻不容缓的事了。”这样的观点,似乎传达出国内“中间偏右”人士的心声。
就是在这样一种不归“美”则归“苏”的历史氛围中,茅盾顺手把老舍拎出来当成了国内“亲美”人士的代表。所谓“(老舍)不预备谈政治”云云,是作为“(老舍)如今却妄言政治”的伏笔而出现的,这里没有丝毫惋惜的意味,而只有“终于看出真面目”的庆幸。
最后,让我们读读田汉批评文章的摘要:
当我六年前离开重庆的时候,大家都非常兴奋,老舍先生在我的纪念册上题了两行字,说他“愿意为正义而奋战,那怕吃上一刀”(大意)。其后我在西南各地流浪,每取此册摩挲浏览,常觉此老大义凛然!
老舍和曹禺赴美,我在昆明,未克送行。但随时关心他们的行踪,祝他们的成功。他们是我们新文艺的使节,他们的成功和光荣是我们大家的成功和光荣啊。
直到昨天我读了他在原子弹会议席上的演说,我不免感到甚大的失望。拿原子弹做外交资本比所谓金元外交更要无聊,杜鲁门之所以比罗斯福差得远这也是重要的一点。充满着本身矛盾的美帝国主义者要组织国际反苏战线而捧出原子弹是可以原谅的。但中国进步文化人的代表居然劝美国保持原子弹(秘密)以便和苏联讲斤头,却不可原谅。老舍与林语堂同以幽默著称,这里也没有丝毫幽默。我希望这不是老舍认识上的错,而是电文的错。帝国主义者常会歪曲人家的言语来做自己的宣传的。
田汉运用对比的手法来描述老舍政治态度的前后不一:过去他的态度是如何的“大义凛然”,如今他的态度是如何的“不可原谅”;“新文艺的使节”及“中国进步文化人的代表”云云,都可看做是为“失望”和“无聊”所作的铺垫,先把人捧上高高的云端,然后再让人重重地摔下地来。尽管后面也有将信将疑的表白,但那“希望”在“失望”面前显得异常苍白,其力度根本不足以减轻“无聊”的分量。
美国“合众社”的那则造谣生事的“消息”,虽然迄今尚未找到,但从以上三位批评者的转述中可获知所谓老舍“原子谈话”的大致内容,摘引如下:
主张美国一面保持原子弹的秘密,一面同苏联谈,要这样苏联才肯谈。苏联是现实主义者,假使原子弹的秘密公开了,那苏联便不会谈了。(据郭沫若文)
说苏联之所以要和美国谈判,是因为美国有原子弹。(据茅盾文)
劝美国保持原子弹(秘密)以便和苏联讲斤头。(据田汉文)
如果老舍当年真说过这样的话,在当年“非美即苏”的国际政治氛围中,自然会被视为一种明确的政治表态。郭沫若、茅盾、田汉据此批评老舍,其基点并不在于应否防止核扩散这一论题的本身,而在于叩问持论者的“政治”立场,这也就毫不奇怪了。
直言之,郭沫若、茅盾、田汉对老舍的误解及批评,首先应该也必须归咎于美国“合众社”的那则“消息”,其次与他们对老舍历史的及现实的不信任也有关系。叶圣陶说得好:“大约通讯社之消息系有意或无意之误传,而沪友不察,遽加指摘……”如果他们对老舍有着充分的信任,就不会因轻信“误传”而“不察”进而“遽加指摘”了;他们当会如叶圣陶一样,“俟老舍归来时当面一谈”,至少要给老朋友一个申辩和澄清的机会。
从郭沫若、茅盾、田汉等的眼中看去,老舍似乎是一个政治立场不甚可靠的作家;但从老舍的创作经历看去,他却始终是一位关心民瘼的作家。30年代初惊世骇俗的《猫城记》就不用说了,二战后他也曾对“原子弹”问题作过多次公开表态,这些文献资料均在,要“察”其实并不困难。
譬如,老舍出国之前撰写的一篇题为《和平》的短文,其中有如下两段:
“噢!原子弹!假如它只是为了杀人用的,难道人类,多么聪明的人类,是要用自己的聪明毁灭了自己么?那才是最大的悲剧!”
“为预防大的灾变,人与人之间需要和平。我们的科学只才发出了一个嫩芽;原子弹虽能一眨眼杀死十万人,而还不足以抵抗彗星的袭击。我们的特效药才只有几种。和平,和平应当是人与人之间的永久契约。在和平之中,大家去继续研究科学,把自相残杀的武器变成抵御大自然的威胁与危害的利器,我们才可以不同归于尽。”
(原载1945年11月12日《和平日报》,收入《老舍全集》第14卷365页)
又譬如,老舍出国之后创作的长篇小说《四世同堂》第3部,其中有如下一段:
科学突飞猛进,发明了原子弹。发现原子能而首先应用于战争,这是人类的最大耻辱。由于人类的这一耻辱,蓝东阳碰上了比他自己还要狡诈和残忍的死亡武器。他没能看到新时代的开端,而只能在旧时代――那人吃人,狗咬狗的旧时代里,给炸得粉身碎骨。(《老舍全集》第5卷第1131页)
如上观点都超脱于国际政治斗争之上,所传达出的是人类大智者的声音。
站在今天反观昨天,可以说,反对核扩散,主张和平利用原子能造福人类,是符合历史潮流和人民愿望的,是具有真知灼见的(史承钧先生语)。老舍当年反对“扩散原子武器”的原则立场其基点尚不止是人道主义和民本主义,甚至可说是“人本主义”和“地球村主义”哩。
人们曾误会了老舍,历史却褒奖了老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