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
1953年10月上旬,在四川大学外文系教书的周汝昌忽然接到原燕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林庚的一封信,打开看时,内中写到:
“汝昌学兄,燕园别后荏苒二载,足下红楼一书,驰誉说苑。此间人民文学出版社聂绀弩同志函深推许,烦仆征求尊意,此著可否改由文学出版社出版?又如足下能同意来京在文学出版社古典部工作,则尤聂公之所深盼。此间可设法通过人事机构为足下调工作……”。
原来,周汝昌读燕京大学西语系时,其毕业论文是“An Introduction to Lu Chi’s Wen Fu(英译陆机《文赋》之介绍)”,被刊载于1951年第六卷《Studia Serica》上,同一期上,还刊登了他翻译的北京大学季羡林的《列子与佛经之关系》一文。这两篇文章的发表,引起了成都华西大学的重视。其后周汝昌即受到华西大学外文系的邀请,于1952年5月赴华西任教,至10月全国高校院系调整,又从华西大学调至四川大学。1953年9月,周汝昌的处女作《红楼梦新证》由上海棠棣出版社出版,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连续印了三版,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林庚的这封来信恰在此书出版一月之后,不难想象,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主任聂绀弩对周汝昌和《红楼梦新证》的重视程度非同一般。
其时,周汝昌的老师顾随也欲调他去自己供职的天津师范学院。有了回北京的机会,周汝昌当然不会放过。一开始四川大学不放行,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冯雪峰和聂绀弩主任的努力洽办下,最后由中宣部特电调令,才只好放行。1954年春夏之交,周汝昌擎妇将雏,穿三峡而北返,回到了阔别两年的北京。他被安排住在离东四牌楼北面不远的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里,三间正房,台矶很高,窗户是上棂格下玻璃,东边是“落地罩”式木雕门,西边由?扇隔开。周汝昌将保存多年的一幅老画悬在三间屋当门墙上,两旁则挂上欧体正楷大字写的一副对联,句云:“旧有雄文悬北阙;近存老屋在南山”,小屋里顿时翰墨生香,诗书有味。
刚刚安顿下来还未去社里报到,聂绀弩就和他的好友舒芜来到住所看望,舒芜在屋内转了一圈,打趣地说:“我若知道社里还有这么好的房子,我早来住了!”聂绀弩则望着那副对联微笑道:“该改两个字――今有雄文悬北阙;旧无老屋在南山。”他改的这两个字,意味深长,改后的上联,就成了他对《红楼梦新证》的赞赏之辞。
没过几天,周汝昌接到老师顾随寄来的一首《鹧鸪天》:“玉言梁孟携其五?凤自川抵京舍馆初定即来函告三?诵读喜心翻倒走笔为小词当洗尘也”,词云:
三载西川可有情,风?鼓浪下巴陵。?鲲振?离南海,彩?将?入上京。挥笔阵,破书城,万人海里见人英。西山山色年年好,长照君家四?青。(两人两双?故谓四也。)
顾随的这首词,用了“三载”“下巴陵”,是指周汝昌赴蜀三载;“离南海”“入上京”,是说他回到北京。下片用了一句“万人海里见人英”,则是对弟子的夸奖之词。
略事休息,刚一上班,周汝昌即到聂绀弩办公室去会面,聂坐在主位,周坐在聂对面。几句话后,聂就提起《新证》,随后说道:毛主席看过《新证》,有称赞之语,云云。周汝昌听后颇感惊喜意外,但又不便多问,下班回家后立即把这一“大喜事”写信告诉给在天津的老师顾随和他的四哥祜昌。顾随接信后“情绪激昂”,回信说:“欢喜感叹,得未曾有,不可无词以纪之也”,于是他“下午睡起茗饮后,拈管伸纸”,写下了这首享誉红学界的《木兰花慢》:
石头真宝玉,题大观,岂虚名。甚扑朔迷离,莺娇燕姹,鬓乱钗横。西城试寻旧址,尚朱甍碧瓦映觚棱。金帝包衣世家,魏王诗赋才情。
燕京人海有人英,辛苦著书成。等慧地论文,龙门作史,高密笺经。分明去天尺五,听哲人褒语夏雷鸣!下士从教大笑,笑声一似蝇声。
这首《木兰花慢》上下两片,首尾相顾,气脉相通,上片是说《新证》的三大内容特点;下片以论文、作史、笺经三大特长的综合,给上片又作一概括总结。其脉络之分明,章法之考究,豁然在目,而读不懂顾随作品的人,却全无领会,指鹿为马,甚是可笑。“燕京人海有人英,辛苦著书成”,与前首“挥笔阵,破书城,万人海里见人英”,其二水合流,同工异曲,聪明人一看便晓悟;而“听哲人褒语夏雷鸣”一句,说的就是毛主席看过《新证》后有称赞之语一事。
聂绀弩给周汝昌安排的第一件工作是《三国演义》,聂要求周把已出版的《三国演义》中被删弃的题咏诗恢复过来,这时聂再一次提到毛主席,说:“毛主席指示,那些诗不能删,要恢复原文。”周汝昌补完诗后问聂绀弩:要不要再核校一下正文?聂绀弩说:校校吧!周汝昌一校之后,发现了大量问题,他写了一份很长且详细的工作报告交给聂绀弩。不久聂绀弩将报告送来,面有喜色地对周汝昌说:“大受称赞!你写篇文,给《光明日报》替新版宣传宣传!”后来才知道,原来周汝昌是受到了巴人(王任叔)的称赞。
不久,聂绀弩“任命”周汝昌为小说组组长。
作完了《三国》,周汝昌就又被命组成一个专组,整校一部好版本的《红楼梦》。这也是聂绀弩当初调他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本意。这件工作十分符合周汝昌的平生大愿,他很高兴,很快订出计划交了上去,聂也点了头,立待执行。《三国》《红楼》这两件工作的完成聂绀弩都很满意,他送给周汝昌一首诗:
少年风骨仙乎仙,三国红楼掂复掂。
不是周郎著新证,谁知历史有曹宣?
时间一长,熟悉了新环境,结识了新友朋,周汝昌赠给每位同仁一首诗,其赠给聂老的那首诗写道:
五十行年鬓未丝,交期虽晚是明时。
何人解道千金句,流水高山?不知。
周汝昌把聂绀弩看作知音,就连他的四哥周祜昌也曾对他说过:“你的耳朵失灵了,天赋聪明已失其半,须有多耳之吉人为助。如今聂公三耳,无怪乎是你的知音了。”
一天,周汝昌在办公桌上看到聂绀弩留下的一张小便笺,上面写道:“汝昌同志:今天我请你吃晚饭。”至席间,聂绀弩出示新写的一首七律,题目是《春日撰红文未竟偶携新证登香山置酒对榆叶梅读之用雪芹郊行韵寄汝昌诗兄》,其句云:
客不催租亦败吟,出门始解早春深。
兼旬走笔足红意,半晌坐花心绿阴。
山鸟可呼杯底语,我书恨待卷中寻。
不知榆叶梅谁似,漫拟迎探薛史林。
聂绀弩登香山携带的《红楼梦新证》这本书里,引用了张宜泉《春柳堂诗稿・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韵》一诗,其云:
君诗曾未等闲吟,破刹今游寄兴深。
碑暗定知含雨色,墙颓可见补云阴。
蝉鸣荒径遥相唤,蛩唱空厨近自寻。
寂寞西郊人到罕,有谁曳杖过烟林。
据此可知,曹雪芹原诗题为《西郊信步憩废寺》,虽然我们未能看到曹雪芹原诗全貌,但可知其所用的韵是“吟、深、阴、寻、林”。聂绀弩的这首诗七律正是用了雪芹郊行韵,其工稳新奇,引人入胜。“足红意”,是指聂绀弩当时正在写《红楼梦》80回后曹雪芹原书情节的论文,他“要把曹雪芹《红》书的佚书找回来”――“足”是“完足”之义,由此可看出他对红学“探佚学”的热情与痴情。原来,《红楼梦新证》中有一专节专门申论《红楼梦》原著80回后已然迷失的“后半部”的内容情况,并从脂批中爬梳出几十条“佚文”的线索,发生了很大影响,这也是当时聂绀弩、杨霁云诸位先生逐步喜欢上这门新学的缘由。
周汝昌回到北京不久的1954年秋冬,即赶上了“批胡批俞”运动。他那个小说组“组长”之头衔也早早不了了之。在这场运动中,周汝昌被批得体无完肤,倒霉的他不巧又患上盲肠炎,急送医院手术后不愈又发炎,只好再行手术,这一大折腾,使他元气伤尽,身体自此衰弱下来。他不无感慨地自叹道:
又把红楼???,?来?去转茫然。
人人尽解其中味,雪老无言自九泉。
聂绀弩有自题七律一章,其诗云:
老至羞谈高与荆,他人串戏我观灯。
封神有传龙?虎(一手一足盖半人也),水浒无名天酒星。
死所知乎春水皱,生还遂了泰山轻。
此书十几年前著,不得其平剑尚鸣。
这首诗写在他赠给周汝昌的一本旧著《天亮了》上,周汝昌至今一直珍贵保存而作为永久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