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20多年的苦难不仅证明了何满子先生的清白和冤屈,而且也证明了他的坚韧不拔和宽广胸怀。关了一年半,一出狱,他却仿效晚唐著名诗人杜牧写了一首打油诗,题为《出狱戏效杜樊川体》,诗曰:“浪迹江湖惯独行,也知才短此身轻。十年一觉文坛梦,赢得胡风分子名。”一场冤狱,多少血泪?但他还有闲心思自我嘲弄,写打油诗。发配宁夏劳改后,他拉了两年板车,姿势不美,形象狼狈,常引路人围观取笑。但何满子并不觉得难堪,他又做起打油诗来:“一脚高来一脚低,浑为蹇卫负耕犁。江湖把式卖膏药,鞭赶疲熊爬陡梯。”(《拉车自嘲》)“蹇卫”者,瘸驴也。何满子先生以此自比,诸位路人还有何话说?可笑之处,有逾此乎?诚如何先生在“小序”中所说:“何劳人嘲,我先自嘲。”这种自嘲,不是“阿Q主义”,不是自轻自贱,而是高度的自信自尊,是对逆来横祸的不屑一顾,一笑置之。字面上的自嘲是用高度的自信自尊作底子的。那潜台词正是:我本无辜,惨遭不幸,劳动改造,拉车似驴,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对我的高尚人格又何伤乎?在横祸飞来时,何满子先生总喜欢以打油诗自嘲,这实际上是化解痛苦、自我调适的一种手段。20多年的折磨,毁掉了多少唉声叹气者?但何先生仅仅受了些皮肉之苦,精神痛苦皆在打油诗的韵律中化解了,飞升了。这主要得力于他的豁达大度,乐观开朗,他实在不愧为文艺界坚韧不拔的“抗压模范”。
在苦难中“抗压”,在落实政策、获取自由后便要弥补损失、掼开膀子大干了。何满老自1979年返沪后,30年间写了30多本杂文、诗歌和学术论著,真可谓硕果累累,著作等身。“字字看来皆是血,卅年辛苦不寻常”呀!这又表现了何满老对祖国、对人民高度的责任心、事业心,他非把那20多年的损失都补回来不可。可以说,何满老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他给祖国、人民交出了高质量、多卷本的精神产品!
何满老灾难中的精神支柱始终是鲁迅,他的杂文创作的最高标的也是鲁迅。他曾说:“对我影响最大的第一人是鲁迅,我们是在鲁迅的哺育下长大的。”(《何满子、易之:《一些文学问题的对话》,《文学自由说》2005年第4期)他认为“鲁迅是民族精神的首席代表和中国文化的第一伟人”。千百年后,我们的后人将更热爱和推崇鲁迅。(均见《读鲁迅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和一般的鲁迅研究学者不同的是,何满子先生不满足于对鲁迅著作的条分缕析,坐而论道,他是学习、宏扬鲁迅精神,把鲁迅精神融注在自己的杂文作品中,化为自己的血肉。比如,他曾经写过多篇杂文反对文学的低俗化,反对庸俗地吹捧低俗文学,主张坚持、发扬鲁迅开创的“五四”新文学的光辉传统。他坚持认为文学要有高尚的旨趣,要给人以美感和愉悦,而不能仅仅满足一部分人的低级趣味。他甚至不无激愤地说:“书籍畅销垃圾货,影片走红下三滥。”(见2007年7月致笔者信)“畅销”、“走红”皆不可一概而论,但一些“畅销”、“走红”者确乎格调不高,何满老的激愤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文学论争中,何满子先生也深得鲁迅风。他不畏权贵,不怕孤立,毫无畏惧,毫无折中调和,特别对“畅销书拜物教”恨之入骨,鞭笞不遗余力。有一次我在致他的信中表示:武侠小说之类的畅销书短时间内还会有广阔的市场,我们的尖锐批评恐怕也只能像当年鲁迅形容自己的杂文那样,“如一箭之入大海”。何满老同意我的看法,但常一再教诲我“无需悲观”。我们的尖锐批评至少可以告诉世人:人间尚有清醒者,并非都是“昏虫”。(皆见何满老致笔者信)
予生也晚,加上天南地北,我和何满老缘悭一面,未能更多聆教。尤其有负于他的厚望的是,我编的《武侠小说论文集》至今尚未找到婆家,他写的《序》也只能暂时“闭门不出”。知我罪我,只能请何满老在天之灵海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