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邱春林那里才得知,敢情古人也穿休闲服。当年的士大夫,早上穿了端然肃然的“正装”(官服)在办公室工作一天之后,晚上
那么,深衣究竟是什么样子?为什么那样设计?这种设计包含了什么文化内涵?还有,深衣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后来怎么成了汉文化的一种服饰制度,这种服饰制度何以得以传承,儒家文化怎样把穿衣带帽这样日常行为转化为一种文化和制度,其深意何在?另外,深衣真的就是封建文化束缚人性自由发展的一种制度设计么?深衣有没有人性内涵?有没有符合人间伦常性和身体舒适性的设计因素?
以上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在邱春林的一篇叫做《〈礼记〉的深衣制度与设计思想》的论文中。邱春林从《礼记》中的《玉藻》和《深衣》的解读开始,探索了深衣这种原本是上古先民的一种普通的日常服饰,在周初制礼之后,如何一步步变成了一种服饰制度。他深入丛碎的文献,然后跳出繁琐的考证,进而思考“文化”这种东西对人的日常生活的潜移默化的规约。
有意思的是,作为一个学者,邱春林在这篇文章中居然变成了一个“裁缝”,而且是一个有“考据癖”的裁缝。他从历史文献中钩沉出朱熹、王圻、江永、戴震、黄宗羲、沈从文六位大学者对深衣的设计,列表,绘图,计算,对他们不同的裁剪法,以及衣、裳、衽、腰、下摆、对衽所用不同的布幅、尺寸、剪裁、用料、设色诸方面都一一叙述。读完全篇你才知道,其实他对深衣设计细节的兴趣,不是一个裁缝对衣服的职业喜好,而是来自他的文化关怀。他是通过观察设计方法的不同,从细微区别中获得更多设计思想的差异,进而根据不同的设计思想来观察古代深衣制度演变中所折射的文化意义。
研究深衣文化制度的变迁,研究设计思想的不同,从古文献中剔掘爬罗,一方面表现了邱春林的“好古敏求”,精于深研,我感觉到,更重要的一方面是他身上有一种动力,驱遣着他从事自己的专业研究。我认为,这种动力不是别的,就是他对本民族文化的深层内涵――中国人精神深处的独特价值观――在精微细节处的那种认同与体贴。
你看,他研究深衣制度并不回避儒家文化把日常服饰礼制化、统一化本身具有崇尚秩序、制约人情的束缚性,但他研究深衣设计思想的差异,研究深衣制度的变迁,重在研究深衣设计的积极性方面,即其顺应人情和人性的积极意义。比如深衣的“深”,具有被体深邃的私密性,深衣的燕居休闲,符合生理尺寸,具有近取诸身的巧适性,以及远取诸物的规则性和材质尚朴的共享性。他说,“当代古礼不存,但古礼深衣的一些关键性构件经过历代巧匠的改造,不断产生新的元素,丰富着我国的服饰艺术”。
《〈礼记〉的深衣制度与设计思想》是邱春林的新著《设计与文化》所收录的22篇论文中的一篇。所选论文多是近几年作者在学术期刊发表的研究心得,虽然涉及的内容不尽相同,但核心主题是一致的。邱春林认为,设计不是一个单纯的个体行为,设计是面对各种社会因素制约下的解题行为。设计行为既反映个体的独创意识,也反映集体意识和无意识。设计是解决现实生活问题的艺术化过程,文化是解决问题的综合成就。
把设计与文化之间的关系勾连起来,跳出技艺与实学的形而下层面,当作一种文化,加以通观,是邱春林近年来研究设计艺术的总抓手。这样一来,他的视野、角度、认识框架和研究方法就变得相当宏阔。比如,他研究明代手工技艺的发展,研究清代手工技艺的发展就不会粘着于一部农事书、几个名工匠、多少项发明,而是把这些东西与社会变迁联系起来,在整个文化层面考察之(《从社会变迁看明代手工技艺的发展》、《从社会变迁看清代手工技艺的发展》)。再比如,研究一项器物的发明与使用过程,或解读一部设计经典的影响,邱春林从不就事论事,拘泥于物象,而是从器入道,或上升至文化与哲学层面的考量(《西洋龙尾车在中国的应用史及文化生态考评》、《奢侈的知识――《髹饰录》的知识体系和工艺法则》),或寻找造物背后的诸多“思想”(《从经验知识到学理知识――论〈远西奇器图说〉中的设计思想》、《“五色配五方”――戚继光的旌旗装饰思想》、《“天工人代”――宋应星的造物思想》)。
邱春林是文艺理论硕士、美术学博士、设计艺术学博士后。扎实的专业训练和开阔的学科视野使他的研究出经入史,收放自如。书中许多篇什是讲明中叶之后文人与匠人的关系的,讲文人的趣味如何改变了晚明的设计理念。他把文学史名著当作设计史材料来读,让人顿觉耳目一新,趣味盎然。比如袁宏道《瓶史》,在邱春林眼里变成了讲插花艺术的奇书。张岱的《陶庵梦记》原本是一部冰雪文章,邱春林却从中看到学者与工匠之间的互相影响的痕迹,进而勾勒出设计学史上的一个新脉络。清代戏剧家李渔的《闲情偶记》本来是文学理论经典著述,其关于戏剧创作和演出的重要主张俱出于此。邱春林却以一个设计艺术学者的眼光重新解读这部名著,读出了此书反映出来的清代文人新的设计思想。
读这样的学术书,有趣,不累;趣味阅读中自然会引导你去思考,有思考自然就有新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