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塔兰》当然不是一本犯罪百科全书,但是书中许多实录式的描写揭示了世事另一种样貌的运作方式,这些“坏事”或许经过罗伯兹的创造性记忆美化、改造或扭曲,但的确出自真实的个人经验,因而增添了故事的震撼性与参考价值。
《项塔兰》,[澳]格里高利・大卫・罗伯兹著,黄中宪译,华文出版社2009年4月第一版,58.00元
在澳洲,他是传奇性地越狱的绅士大盗;在国际犯罪通缉榜上,他是逃窜于南亚地区的格雷哥里・罗伯兹;对于孟买街头形形色色的人们,他是满怀善意、白皮黑心的林巴巴;在桑德村的妇人们口中,他则成了带来欢乐与平和之人――项塔兰。这个有着印度舞蹈般迂回而迷人的命运的主角,以同时带着反讽却又可能恰好透露出本质的名字作为标题,写就了这本自传式、令人惊叹的小说。
生而为人,面对自己命运,要用多少篇幅来描写,依恃的不仅是对于文字的天赋与驾驭能力,也不只是其过程的精彩程度,而是他在反省与检视自己时有多诚实。曾有一位作家评论道:一个好的笔耕者最不该碰触的文类就是自传,因为不可避免的自我保护或忏悔心理终究会使成品反映出对作者的文学意识甚至是身为作家本身的逾越或践踏。但在看完《项塔兰》一书后,我觉得这种说法既说中了要害,却也错估了成果――的确,罗伯兹对于自己的过往在描述上充满了辩解与忏悔,但若是为了避免这两者的干扰而放弃完成这部作品,恐怕是更加令人遗憾的损失。
无疑的格雷哥里・罗伯兹是一个恶人。他暴戾、执拗、悖德、干的尽是非法的勾当。他犯罪,也是罪犯,但他并不邪恶。比起以欺凌甚至杀戮为乐的病态之人,他甚至堪称善良正派的硬汉。我们可以鄙视他的堕落、嘲笑他的软弱、谴责他的不法,但却不能否认这些自命高尚的论断,极可能奠基于同样不堪、甚或有着加倍的怯懦或奴性的凡夫之心,也就是那些无视世上诸多苦难,得以舒舒服服、健健康康地窝在不虞匮乏和伤害的地方的我们,在欠缺对照的诤言之下所姑息出来的那种心态,虽然还不至于强烈到被谴责为伪善,一如促使林巴巴在贫民窟中遂行善事的毕竟不能美称为仁慈,但终究容易流于缺乏自省而见绌,而以将“实践”奉为核心价值的印度文化而言,项塔兰的确是不负其名的友爱之人吧。我深刻的记着二姑丈给年少的我二句经验谈:“人不可作坏事,但是要学坏事。”《项塔兰》当然不是一本犯罪百科全书,但是书中许多实录式的描写揭示了世事另一种样貌的运作方式,让我不禁想到姑丈的那两句话。这些“坏事”或许经过罗伯兹的创造性记忆美化、改造或扭曲,但的确出自真实的个人经验,因而增添了故事的震撼性与参考价值。
《项塔兰》当然也不是真实无妄的报导文学,更不是透彻表白的自传,这本书终究是一部小说。既是小说,必有其虚构与变造以增添情节张力之处,但故事中出现的事件、人物与元素――欢笑、情爱、友谊、挣扎、折磨、死亡……――都有所本。即使故事主角林巴巴痛恨欺骗,自己也常为了流亡所迫必然要欺骗身旁的人们而自惭,结果这号称来自真实人生的故事却也是虚言,似乎严重地自相矛盾。我不禁想象自己在哈德拜的讨论会中抛出这样的问题:“在虚幻之中是否能获致真实?”
我相信答案是肯定的。林怀民曾在其译作《摩诃婆罗达》中提到,子不语怪力乱神,印度文化中却正充斥着怪力乱神;在与诸神灵偕行的印度人心目中,虚幻与真实不是互斥的,而是并行的存在。或许《项塔兰》中出现很多欺骗与谎言,林巴巴的名字、身份、乃至让他坠入爱河或出生入死的出发点都是虚假的,甚至书中出现的萨普拉事件也是作者捏造的,一些已经在书中身亡的角色,其现实世界的原型仁兄也还活得好好的……但是诚如故事主角所说的,他心中的爱是真实的,情感是真实的,行动的实践与结果也是真实的,或许这些正是作者藉文学创作的巧思亟欲传达的想法吧。《项塔兰》这本书,以及千千万万同样是虚构而来的文学作品所带给我们心灵上的感动,何尝不是如此呢?
故事开始时,才刚辗转逃亡至孟买的林巴巴大约三十岁。巧合的是,我正好在三十岁生日的今天读完此书,对两人相差的生命经验感到汗颜,也感到庆幸――这样高潮迭起的人生,换作是我恐怕无力消受,但格雷哥里・罗伯兹不但实现了,还有足够的文采与执着将其化为文字与我们分享。虽然他的行径不适合用“佩服”来献上礼赞,不过这部小说的确值得怀着真诚的敬意来阅读、咀嚼与回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