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托・波拉尼奥(1953-2003):终其一生的流浪诗人。他不锁眉或不抽烟的照片并不多见。
中文版《荒野侦探》封面(设计稿,文景供图)
本报记者康慨报道 已故智利天才小说家罗伯托・波拉尼奥(Roberto Bolano)的长篇巨制《荒野侦探》(Los detectives salvajes,本报前译《浪游两侦探》),有望于7月底由北京世纪文景公司出版中文版。这将是波拉尼奥的作品首次以中文面世。
六年前的今天,2003年7月15日,波拉尼奥因肝功能衰竭死于西班牙北部的布兰奈斯,年仅50岁。
今天我们怀念他,也难免以极大的惋惜,妄想上帝如果再给他十年生命,他会写出多少伟大的作品?
但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用“命运”二字定义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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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最初十年的世界文学史,如果缺少了波拉尼奥的大名,必将不可想象。
自1999年以《荒野侦探》获颁罗慕洛・加列戈斯奖以来,波拉尼奥以火箭般的速度,在短短十年间,迅速成为西班牙语和英语文坛最引人注目的现象,被评论界目为同代拉美文坛最重要的作家――后现代版的加西亚・马尔克斯、21世纪的博尔赫斯和科塔萨尔。
1998年《荒野侦探》的出版,在拉美文坛引起的兴奋和骚动,丝毫不逊于30年前《百年孤独》的问世。波拉尼奥500余页的《荒野侦探》和1000页的《2666》英译本分别于2007年和2008年出版,亦令美国文坛大为惊艳,不仅连续两年入选《纽约时报》的年度十佳图书,今年3月,《2666》还罕有地以译作之身,为其已逝作者赢得了美国全国书评人协会的最佳小说奖。
中文版《荒野侦探》由杨向荣转译自娜塔莎・维默的英译本。读书报记者已经读到打印译稿,从中可见杨先生历时四个月,如杨子荣上威虎山,辗转于波拉尼奥深不可测的黑话陷阱和芜杂行文,付出了何等艰辛。我当初读英译本,已痛感书中或有一万个名字――人名、地名、书名,诗人说胡话,流氓说黑话,更兼情节头绪繁杂,但于喧闹的词语密林内,总算寻得通幽曲径。
小说分三部分:“墨西哥人迷失在墨西哥”、“荒野侦探”和“索诺拉沙漠”。第一部分以文学青年胡安・加西亚・马德罗之日记的面目出现,叙述他与先锋文学团体“内脏现实主义”(realismo visceral,中文版作“本能现实主义”。Visceral一词在西班牙语、英语和法语里拼写相同,有共同的拉丁语源)的交往,第二部分是对世界各地之各色人等的访谈,以此复现内脏现实主义两个头头乌利塞斯・利马和阿图罗・贝拉诺的曲折人生,最后一部分则再度由加西亚・马德罗叙述,讲他与利马、贝拉诺,携被皮条客追杀的妓女鲁佩,前往美墨边境的蛮荒之地,继续寻找多年前失踪的内脏派女创始人塞萨里娅・蒂纳赫罗。
乌利塞斯・利马(Ulises Lima)之名即“尤利西斯”――古典时代最伟大的无家可归者,而阿图罗・贝拉诺(Arturo Belano)之姓与“波拉尼奥”相近,其智利出身和革命经历,亦与波拉尼奥本人颇多重叠。若将乌利塞斯・利马与阿图罗・贝拉诺两体合一,成为“尤利西斯・贝拉诺”,或许正喻指着浪游诗人波拉尼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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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4月,罗伯托・波拉尼奥・阿瓦洛斯生于智利圣地亚哥,1968年迁居墨西哥城,不久辍学,以在书店里蹭书看进行自我教育,成为毛头诗人。1973年,19岁的波拉尼奥自许为托派分子,受格瓦拉的摩托车日记影响,坐大巴车一路向南,返回智利闹革命,扶助萨尔瓦多・阿连德危在旦夕的社会主义政府。未几,皮诺切特将军在智利发动政变,阿连德总统惨死,波拉尼奥被指恐怖分子,遭捕并下狱八天。狱警中有两人恰为其同学,遂将其救出。这段经历为波拉尼奥增添许多荣光,但在他2003年去世后,有其墨西哥友人指证,皮将军政变时,波拉尼奥根本就不在智利。
无论如何,社会主义革命失利后,他回到墨西哥城,很快与志同道合者成立了小团体“下现实主义者(Infrarrealista)诗歌运动”,立意“反对官方文化”及其代表、大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下现实主义者们多次出击,扰乱帕斯的朗诵会,席间以怪叫哄场,甚至向帕大师身上甩葡萄酒。
波拉尼奥不思安分,1977年远走欧洲,在巴塞罗那附近的海岸上打零工,过着有上顿找不着下顿的高傲的诗人生活,有时洗盘子,有时在酒店听差,也曾在露营地当守夜人,或拾捡废品维生。他白天卖苦力,夜里写诗,一直混到1990年儿子劳塔罗出生,仍然一贫如洗,连电话都装不起。舐犊本能敲击大脑,让他下定决心,为了儿子,也要浪子回头,收敛自己流浪的诗人生活,转写小说,以图养家。
1999年的加列戈斯奖之后,他得到名气,但稿酬和版税收入依旧不多。而且从1993年起,他已得知自己身染重病,更是加倍努力,与死神赛跑,疯狂地写个不停。生命中最后十年,他写出数百万字的长短篇小说,多以颓废、反叛或疯狂的诗人及小说家为主人公,写他们对诗歌神话的永恒追寻,无论通过流浪、毒品、性、犯罪,还是死亡。
一说他的病肝,来自于当年与人共用针头时感染的丙肝。虽然已在医院轮候肝移植的名单上排到了前列,但他终究未能撑到救命的那一天。
2003年的今日,波拉尼奥先生肝衰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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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拉尼奥的小说往往掺杂许多大胆的性描写和黑暗的政治背景,中文版对此多有洁净或文饰。英中对照,不免横生只可意会的喜剧效果。须知《荒野侦探》的性描写非同花影憧憧的查太莱风格,而是露骨至深。考虑到汉语逼仄的文学语库与脆弱的承受能力,适度删改与修饰似有必要。
抛开这些不论,我以为,波拉尼奥写出了极为漂亮的小说语言,现代音乐般层叠、复杂的结构,可令任何有毅力前进到两三百页的读者欲罢不能而入醉境。维默女士的英译本是非常好的,尽管两年前《纽约书评》有弗朗西斯科・戈德曼的一篇长文:《伟大的波拉尼奥》,曾惋惜于波先生笔下墨西哥西班牙语的鲜活有力,无论译者如何努力,在英语译文中亦无法言传。
一提到20世纪下半叶的拉美文学,中国读者必会想到魔幻现实主义,对其代表作家和作品如数家珍。这也正说明几十年来魔幻现实主义在拉美文坛的统治地位。但波拉尼奥一出场,即以挑战者和反动派的形象现身。他至死反对魔幻现实主义,后者是必须要摧毁的文学权威。他肆无忌惮地嘲笑两大魔现名流: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和他的智利同胞、阿连德总统的侄女、《幽灵之家》的作者伊莎贝尔・阿连德。对后者的攻击,足以令他在智利成为不受欢迎的人。中国出版界近年来失去了对拉美文学的兴趣,但波拉尼奥的出现让我们看到,当代拉美文学史已经翻过了魔幻现实主义的一页,正在大步向前。波拉尼奥属于21世纪!
文景透露,中文版《荒野侦探》共43万字,成书后526页。该公司还购得了波拉尼奥另一部小说《智利之夜》的中文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