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俄罗斯作家亚・伊利切夫斯基第一次在大型文艺期刊上刊登作品,即《新世界》
亚・伊利切夫斯基曾坦诚地说,“我创作的东西一定都有现实的基础”,“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个戏剧性场景就足以像钉子一样支撑起其他情节”。毋庸讳言,其颇受文坛关注的作品《马蒂斯》便“有相当多的自传成分”,身处转折年代的个人为了内心世界而拒绝外界成为该小说的主题。小说主人公列昂尼德・科罗廖夫出生于1972年,从小就对自然界感兴趣。但动荡的时局搅乱了他大学毕业后的人生规划,和其他同届毕业生一样,他对社会悲观失望而不知所措。最后,他随波逐流放弃了专业研究,开始为生计在社会上奔忙。他和同学一起走私过电脑,办过补习班;他也尝试过车间监工、守夜保安、海报张贴员、保险推销员等职务。多年后他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从某种意义上讲,让都市人疲于奔命的私家车、自家房他都拥有。但社会的阴暗、世间的冷漠、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恐惧和无奈,使科罗廖夫“满腔无名愤恨”,无法排解。
为了摆脱这种现实的奴役和精神的奴役,科罗廖夫选择幻想和沉睡,“藉此练就了摆脱现实境地的本领”并“学会了用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崭新景象来构建视野”。换言之,外在世界的“冰冷阴暗”一步步将科罗廖夫排挤至内心世界。在城市熙来攘往中,他却想象着自己坐在河边,“阳光暖暖地晒着脸颊;鸟雀在草地上叽叽喳喳地蹦来跳去,嗓子叫哑了,就汲一口傍晚的露珠。金黄色的夕阳在松林间洒下余晖,把阴面的树干映照得柔和透亮……”在工作苦闷不堪时,他幻想着身处美国佛蒙特州的一栋廉价房屋,“起先舒舒服服地坐在吊床里,后来又挪到了积雪覆盖的露台上,那儿有一把藤编摇椅。他裹着毯子和极地睡袋,从遮阳板下凝望着暮色中纷扬飘洒的雪花,层层叠叠、状若宝塔的松树,办公楼屋檐下错落有致的灯火以及盖着马披、套在雪橇上的小马驹……”还有他沉睡时那些天马行空的梦境,如多次出现在梦里的亨利・马蒂斯,全身纹满莫斯科地图的姑娘……渐渐地,这些想象与记忆交织成一张布帷,他把这布帷“胡乱地塞进自己的内心,好用它来阻隔并蒙住苦闷的黑色之火”。也正是这张布帷成为他主动将内心世界与外在世界隔离的屏障。从这一角度便能很好地理解科罗廖夫为什么会选择流浪。对他而言,自己的住宅与其他任何处所、都市与乡村,甚至于无生命和生命之间都不存在不可逾越的界限,这些都属于相对于内心世界而存在的外在世界,这所有的一切之于科罗廖夫仅是想象或回忆过往的契合点。
曾几何时,科罗廖夫(亚・伊利切夫斯基本人亦然)“都把其生存的要义建立在对自然科学的尊崇之上,因为通过它们可以认识世界。于他而言,数学和理论物理的存在证明生存并非徒劳无益。他不信任别人,但对智慧却非常尊崇,把它视为全世界思想轨迹的载体”。同时,他对世界的理解也近乎冷漠――每个人都存在于自己的轨迹中,而人与事消亡过后,其他轨迹照常运作。《向河而行》一章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在这里,亚・伊利切夫斯基采取舒缓全息式描写:采蘑菇者入林;小孩子们钓鱼;查案中士忙碌;贪杯老人被杀;微醺船长调情……作者无意于附加前因后果,而仅仅将这些不相干的生活片段交织在叙事中,因为这完全暗合他对生活规则、存在轨迹的理解。而当“卢布贬值的程度完全可以用来比对他们不断增长的年龄。自然形成的无序状态催生了”变幻诡谲的时局;当自然科学无力勾画外在世界运转轨迹之时,科罗廖夫选择了守望内心自由世界,彻彻底底地变成外在无奈世界的观看者。
作者本人曾说,“不管是否情愿,我们自身的成长反映了周遭环境的发展或者毁灭……不断形成的意识能够最好地记录现实的变化,就好像在地质学里,经过了漫长期限之后再去研究时间,就可以指望最终能得出关于它的结论。在小说中我便进行了这种尝试。”可以说,这位自我守望者,始终未将犀利而深情的目光从“白桦林”中移开。不言而喻,1970年代出生同龄人的遭遇是作者观看的主要对象。“在十八至二十岁的阶段,他们被推到了海啸的风口浪尖,众所周知它摧毁了什么:他们与充满漩涡和乱流的时代共同成长,他们发出了这个时代的第一声咿呀之语……彼岸未明――不知是乱石还是天堂,让人灰心丧气的地平线永远在天际……”随后,作者的目光转移至“难逃厄运”的俄罗斯整个社会。因为“胆大妄为的时代席卷了所有人,灌醉了所有人,也消磨了所有人”。整个社会都陷入“无序”之中。“潮流一浪接着一浪,制造出虚假的进步:倒爷走了,商贩又来了;匪徒走了,恶警又来了;巨商走了,克格勃又来了。”“即使在绝对安全、没有丝毫外部威胁的时候,……恐惧仍然随处可见……不知道他们害怕什么,但他们非常害怕,忐忑不安。保持恐惧的法则在起作用。他们害怕的并非高不可攀的上级抑或抽象的权力机构,而是具体的日常琐事――实实在在的交通警察、实实在在的下流勾当,实实在在的侮辱与侵犯……”
亚・伊利切夫斯基较之其他的30岁一代作家(评论界笼统地将出生于1965年至1975年间的文人称之为30岁一代),更为沉稳、老练。他理性、全面地剖析社会深层变动,而非轻易地对当下盖棺定论。相对而言,2005年俄语布克奖得主杰・古茨科(出生于1969年),在自传小说《无迹寻踪》中流露出更多的无奈与迷茫;2008年俄语布克奖获得者米・叶利扎罗夫(出生于1972年),其任性而嗜血的年幼心智在充满魔幻色彩的《图书管理员》里展现无余;最近几年稳居俄罗斯畅销书排行榜前列的扎・普里列平(出生于1975年),则将其政治立场极其鲜明的民族布尔什维克主义肆无忌惮地宣泄在《萨尼卡》及其他作品中。基・安库金诺夫对30岁一代诗人的评价完全可以移用在后面三位作家身上,他们“仅把自己当做历史的牺牲品,而非建构者、创造者。在他们的诗文中常常有逃避现实、悲苦的讥讽、历史灾难的不可逆转以及自虐式陶醉于死亡的基调”。
亚・伊利切夫斯基努力跳出这种思维。他选择让科罗廖夫穿梭于都市角落、漫步于乡间田野,借助科罗廖夫的眼睛,将个人内心世界及俄罗斯社会底层深处的每一个角落都放大给我们看。在伊氏笔下,“白桦林”并不是笼罩在令人窒息的虚空之中,而是充斥着令人难以想象的丰富生活。他在短篇小说集《石灰石之歌》、《驴颌骨》中更是细腻而深刻地将内心世界与外在存在契合之处定格,而生活的个中滋味则由读者自己体会。评论家谢・别里亚科夫颇为欣赏亚・伊利切夫斯基及小说《马蒂斯》,“俄罗斯历史学家列夫・古米廖夫曾提出观察国家或民族历史的不同角度:从空中鸟瞰、从火山顶俯视、从鼠洞仰视。当代人通常都是从鼠洞里仰视,伊利切夫斯基则能勾画出空中鸟瞰的图景,捕捉到那些看似平缓但恒久进行的生命蠕动……文坛上缺少勾画俄罗斯全貌的作家,更缺少从社会发展中找到一些规律性的作品,而亚・伊利切夫斯基和他的长篇《马蒂斯》正是这样的作者和作品。”
年近不惑之龄的亚・伊利切夫斯基曾提到,“在经历了毁灭性与创造性兼具的变革之后,我们必须探索俄罗斯,感受俄罗斯,就像战士受伤后摩挲自己的身体一样。如果立刻重建国家的可能性不大,那么至少得开始感悟它。”而他自己已带着万千思绪和生花妙笔上路了。如果说旅行、流浪是小说《艾-彼特里》、《马蒂斯》主人公们放牧心灵的方式,这又何尝不是白桦林中的守望者“上下而求索”之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