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译林的交往始于1982年。其时我还是个刚从研究生院毕业的“小毛头”,在回母校南京大学时顺道走访业已崭露头角的《译林》杂志,见到了它的副主编李景端先生。面对这位二三年前因众所周知的原因备受关注的“风云人物”,我作为引发事端的那位老先生的弟子,多少感到有点不自在。我要是他,难免心中会存一些委屈和
1985年年初,我应邀出席《译林》杂志创建五周年座谈会。东道主招待我们十多个人住在中山陵5号,那是南京市郊环境极其优美、以往只供接待毛主席等中央首长的高级招待所,住在那里我心里自有一番感受。座谈会留下了一张我倍加珍惜的照片,眼下虽然收藏在我成都的远望楼,但身处万里之外的德国,我却能忆起25年前拍照的情景以及照片上那一个个人物的音容笑貌。
那次的合影不像一般会议合影似的正襟危坐,更没有依循尊卑、老少的原则排定位置,而是大家自自然然地大致站成了两排:后排站着戈宝权、吴富恒、冯亦代、杨岂深、陈冠商等外国文学界的权威老专家,前排则双手撑着膝头、上身微微前倾地半蹲着董乐山、施咸荣以及我这个小字辈;还有梅绍武、屠珍夫妇以及包括一位美女编辑在内的主人们,也随意地站立在左右。人人笑逐颜开,其中董乐山和施咸荣两位更是笑得俏皮,笑得可爱。
在此之前,与会者中我较熟悉的只有冯亦代先生,其他人都是慕名已久却无缘谋面的前辈同行,那次有幸近距离接触。特别是德高望重、享誉中外的戈宝权先生,这位过去只是在社科院外文所破烂的走廊里敬而远之仰望过的戈宝老,不期然竟跟我住在同一个标准间里。还记得临睡前我俩总爱盘腿坐在各自的床上闲话,有一次,老先生一边搓着脚心一边对我讲,搓脚心这事儿简易可行,乃是他的养生秘诀。
记得有一天,我们在东道主的陪伴下出游。经常笑眯眯的戈宝老眯缝着眼,津津有味地观察着眼前人头攒动的市集。突然他侧过头来对我讲:“你看,杨武能,有的人戴蛤蟆镜不撕去上面的外文商标,以标榜时髦。还有那个男青年,头上蓄着长发,脚下穿着高跟鞋,你说怪不怪!”
讨论《译林》办刊大计之余的这些不经意闲谈,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而今已成为我对业已作古的戈宝老亲切回忆的组成部分。
随后的二十多年,译林社和《译林》举办的类似活动异常之多,不但独家办,还联合别的单位一起办。作为受到译林青睐的德语界好动分子,我受邀参加的次数真是不少。最难忘珠海白藤湖那次海峡两岸四地文学翻译研讨会,我不但与闻了王佐良、方平、李文俊、董衡巽、孙致理等的精彩发言,还跟来自台、港、澳的余光中、金圣华等一大批译界精英作了很好的交流。特别是谈吐清雅、睿智的余光中,由于他和他的“新娘”都是喝过川江水,吃过川地粮,品过川窖酒的“下江人”,一见面就把我当成了小同乡,与我相谈甚欢……
没法历数、更不能细讲译林社邀我参加过的一次次活动和会议。我只想问一问,如此劳神劳力费钱的事情,译林人为什么总是积极承办,乐此不疲?据我所知,他们的国内同行包括同样出版外国文学的一些大社,不是就没有这么“傻”么?
细细一想,我发现这跟译林社这名字有关,跟他们办刊办社的理念、风格有关。译林这名字既不限于表现行业和学科,也没强调它所在的地域,而是一个富有象征性和包容精神的意象――在上世纪的70年代末,一家刊物能如此命名,真可谓独辟蹊径,个性鲜明,即便不是独此一家,恐怕也绝不多见。不管李景端们当年在讨论时是否明确说了出来,译林二字都蕴含着一种强烈的群体意识,独木不成林是不是?所以它一开始就十分注意团结广大翻译工作者,特别是依靠其中前些年备受冷落的老翻译家和老学者。除了群体意识,事实表明译林还有群众观点,大众眼光,所以,它一开始便定下一条要打开窗户让国人了解当下世界,要易于最广大人民群众接受的通俗路子。而为了团结和依靠翻译家,让他们帮助自己把路走正、走顺,少不了得请人坐到一起来探讨切磋,出谋划策,于是开会、搞活动、聘请编委;为了培养新一代的翻译家和未来的可依靠者,于是组织各类翻译竞赛和评奖;为了弄清楚自己编刊、出书的成效,于是定期不定期地进行读者意见调查,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不过归纳起来,所有举措可以是四个字,叫做“目中有人”――目中有著译者,有读者,有民众,有社会和社会责任。
我所说的译林理念,译林作风,译林精神,译林品格,当然不局限于此,不仅仅是群体意识,不仅仅是“目中有人”,虽然这是其最根本、最重要和最可贵的表现。
弹指间二十、三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小毛头”我也老喽,那些一同出席《译林》杂志五周年座谈会的前辈如戈宝权,还有我的北京老哥们儿冯亦代、董乐山,更先后离开了人世,叫人不胜感慨。不过,经过一代代译林人的不懈坚持,奋发努力,出版社和刊物都赢得了巨大人气和名气,成为不只在全国,乃至在国际上也响当当的一个出版品牌。看看眼前铺展着的这片广袤、茂密、生命力旺盛的莽莽森林,发现我自身也是林中的一棵树,我的《格林童话全集》、《茵梦湖》等等则形如树上的一丛丛叶簇,不禁触景生情,回忆起桩桩往事,的确使我感受到跟译林共生共荣的骨肉亲情。的的确确,我真为自己也是译林一分子,也是译林人而倍感自豪,倍觉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