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在局中

去年8月采访张大春时，曾听他讲起“局”与“橘”的故事：“商山四皓”坐于橘中对弈，沉溺于局

足足一年，张大春的《认得几个字》简体字版终于面世，翻遍全书，我依然认为，这“局”与“橘”是书中最意味深长的两个故事。做父亲的张大春，由孩子的一个恶作剧，讲起局字之本源――佝偻之人的模样，讲到其字义之延伸，讲到商山四皓的“橘中之乐”，甚而扩充至人生之悟道。最后，一番苦心，被孩子点穿，或者推翻：“你要不要去拉一下”――设了绣花鞋局的孩子不依不饶地问道。他们只关心他们的局，亦乐在局中。

大人有自己的局，就像张大春一次次地试图利用孩子脱口而出的机会，来说解文字的玄妙，以达教化之目的――于是他成了张容眼中最?嗦的人，“爸爸的?嗦是会讲一大堆不必要讲的废话”，也因此有了这本说解89个字词的图文书。我们未必识字，更未必识得字后悠长的历史，而每每，说讲完毕，那些死去的字词、意义，偏在孩子的活学活用中，获得了今时生动的寓意。

局中父母恐怕更想学习如何管教孩子，《认得几个字》是本不错的教材，只不过，门槛有点高。张大春给出的最实用的教育方法，是“长达两个小时的晚餐时间。全家一起说话。大人孩子分享共同的话题”。他也明白，孩子说话，常给人一种两极的错觉，“无动于衷者往往不求甚解，率尔放过……大惊小怪者则铺张扬厉，惊为天人”。你既在局中无法看透，又如何出得局外掌握好其中度量？张大春的做法是一种。只是张容张宜，目前尚小，你要问教育成果，无从答起。

另一位台湾作家朱天心的孩子倒是已经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在《学飞的盟盟》简体字版序中，朱天心及时汇报：幼时着迷花草、幻想做鱼做鸟的女儿谢海盟，中学最后半年拾起学校教科书，觉得比平日阅读简单得多，顺利考进台湾升学第一名的女校北一女中，之后大学进了想念的民族学，主修伊斯兰文化……

但在书中，那也不过是个说了很多好玩字句，很早放弃做人类小孩，对字卡没一点兴趣，被卜成要去做木匠的孩子……也完全能看出，朱天心像任何一个普通妈妈，珍藏孩子成长的每一份记忆，会在短暂分离时不停流泪……只不过她的爱，导向另一方向。当多数人以为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以这样的方式珍爱孩子的一生，朱天心选择了，正因一生不可重来，不想草草敷衍随俗度过。

我相信这要承受更多压力。当你独辟一径，不再有社会、旁人能够承担、分解这可能的过错。而朱天心比寻常父母更节制的，恐怕不仅是爱，还有那份恐惧。于是有那么一个独特的盟盟，那个学飞、学游、做山羊、认蜥蜴的盟盟，让我们体认一遍自由成长的过程，人在局中并不知为局的快乐。

相对而言，《梦想家彼得》完全以孩子为主角，却是孩子视角很少的一本书。它也是与孩子交流的结果，哪怕有时是幻想中的孩子――麦克尤恩每写完一章，都会大声念给孩子听，这种几乎是仪式化的交流，影响了写作本身。

彼得・福琼，爱幻想的孩子，在幻想中离开现实，与猫交换灵魂，将父母和妹妹抹去，智慧地抓住小偷，惩治校中恶霸――然后，每一次，家人的呼唤惊醒梦中人，这个孩子怔怔站在原地，不敢检查时间是否又翻过了一页。梦与非梦，是否真如这部童话中探讨的，无法辨别？但麦克尤恩分明又告诉你，那只是幻想，幻想结束后孩子会回到现实中，带着受到了道德劝诫的痕迹。

《认得几个字》是一位父亲的野心，《学飞的盟盟》像一位母亲的私藏。《梦想家彼得》呢，我更相信麦克尤恩自己所引，“我是想讲讲身体变为别种形状的故事”。它是一个成人的欲望和有限想象，借着一具孩子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