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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两陈治沪

2009-09-30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在两本《跌荡一百年》中,吴晓波又延续了他标志性的浪漫主义情怀,在看透历史的深邃洞见中,娓娓道出中国自洋务运动开始的商业历程与艰辛岁月,这里包含着故人们的呐喊、激情、梦想与失落,在吴晓波式的视角中,这群身穿长袍或中山装的人又跃然纸上,他们是有血有肉的灵魂,是很多现代人血脉

相连的记忆。在日渐浮躁的商业时代里,吴晓波的这种记述角度与方式颇具异类,但它可能是浮华散尽后我们逃避不了的正视。

陈云

陈毅

国民政府上海地方法院在停止运作前的最后一个被告,是荣德生的四子荣毅仁。1949年5月25日,该院公开审理荣毅仁“军粉霉烂案”。也就在这一天,解放军攻进了上海城。

荣案是一个“乌龙案件”。从1946年11月起,荣家为粮食部代购代储军粮,并负责运输到北方战场。在辗转运输过程中,各经手官员上下其手,优劣杂混,到士兵手上,有的已成霉烂的面粉。1949年4月,国民政府监察院以“侵占公有财物”,“不计调换折扣的耗损,侵蚀利己”等罪名起诉荣毅仁,指责他把霉烂的大米卖给政府,结果导致了东北战场的失败。荣家百口难辩,只好等待法庭审理。

解放军进城,荣案不了了之。

上海解放。一个叫范因克(Finch)的美国记者报道了他看到的景象:法租界内的大世界歌舞厅,本城最大的娱乐场所,竖起了一幅巨大的毛泽东画像,人们花了好几个星期才制作成功。建筑物顶上出现了红旗,并在店铺门外飘扬。而在22年前,同样热情洋溢地悬挂着的是国民党的旗帜。有些热情的市民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旗帜,就急忙将“青天白日满地红”撕去青天白日,制成红旗。欢呼雀跃、轻松舞蹈的学生们在大街上扭起了秧歌,这种粗犷的西北舞蹈正风靡大江南北。范因克最后说:“整个景象就如同带有马克思主义烙印的好莱坞电影翻版。”

三天后,第三野战军司令员、率军攻克南京的陈毅到上海。这位比蒋经国年长十岁的大将军刚刚被任命为上海市市长,他将承担安定中国最大工商业城市的重责。几乎同时,毛泽东将陈云从东北调进北京,出任中央财政经济委员会主任,主管全国经济的重振与规划,7月17日,履新不久的陈云抵沪。两陈并肩,开打新中国的第一场经济战役。

当时,尽管全国性战事已经平息,但是物价上涨势头仍未遏制。以全国13个大城市1948年12月的批发物价指数为100计,1949年1月上升为153,4月为287,7月为1059,11月达5376。民间企业家对实业毫无信心,资本大多用于投机,北京、天津两市200家银行钱庄中96%的资金直接或间接从事投机活动,资本规模极为庞大。全国经济混乱的“龙头”,自然就是上海,其规模、人数、实力远非京津所能相比。就在1949年5月前后,上海24个商品交易市场和30多个茶会市场,也都被利用来大搞投机活动,全市200多家私营银行、钱庄全部在从事金银外币、证券股票等投机买卖,加上金号、证券号、银楼、钱兑业,以及地下钱庄和职业性的金钞贩子、银元贩子等,全市的金融性投机活动者竟达30万人之众。

在疯狂的投机中,不但原来的国统区物价乱涨,连解放区也受到通货膨胀的困扰。1949年,新政府全年支出军政费用、救灾费用及抢修铁路等经费共达567亿斤小米,而当年财政收入仅303亿斤小米,财政赤字达264亿斤小米。刚性支出庞大,也只好靠发行钞票来解决,人民币的发行额直线上升。一年之内通货增加160倍,到1950年2月则增加270倍。

全国要稳定,首先物价要稳定,而物价稳定的关键,无疑就是上海。

两陈与上海都有渊源。陈毅早年赴法国勤工俭学,就是从上海离国的。抗战期间他长期在华东一带坚持游击战,鏖战间歇,还能写出一手豪情四溢的古体诗,是共产党内出了名的儒将,他的长兄陈孟熙曾担任国民党上海警备区政治部主任。陈云更是上海青浦人,早年在张元济的商务印书馆做过学徒,也在这里练出了一手叮当作响的打算盘功夫,号称党内第一算盘手。

全中国的工商业者都盯着这两位会写诗和打算盘的中共将领,上海考验着共产党人的治理能力和治理模式。

在当时的国内外舆论里,有一个声音似乎是共识:共产党打仗是第一流的,治理经济恐怕不入流。日后,荣毅仁回忆说,他当时便认为“共产党军事100分,政治80分,经济打零分”。美国国务卿艾奇逊在写给杜鲁门总统的信中也说:“中国人口在18、19世纪增加了一倍,因此使土地受到不堪负担的压力。人民的吃饭问题是每一个中国政府碰到的第一个问题。一直到现在,没有一个政府使这个问题得到解决。”

两陈此时面临的上海经济局面,与一年前蒋经国“打虎”时完全相似,是恶性通货膨胀前提下,货币市场与商品市场的两重混乱。蒋经国的办法是,用金圆券换法币,然后用口号和冲锋枪强行弹压商品投机交易,而其结局是惨败。这一回轮到陈毅和陈云来展现治理才干了。

从1949年5月进城到1950年初,“两陈”与上海的投机商人围绕货币和商品,面对面地打了三次场面激烈的攻防战。

第一仗是银元大战,金融投机商在此役中全军覆没。

上海解放当日,陈毅就颁发布告:自即日起,以人民币为计算单位,人民币与金圆券的兑换比例为1∶10万,在6月5日前,暂准金圆券在市面上流通。因为金圆券已成废纸,所以兑换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到6月3日,收兑的金圆券已堆满了所有的银行库房,装运的汽车从外滩沿九江路排到了四川路。可是,金圆券收上来了,人民币却下不去。

多年的恶性通货膨胀,使得市民对纸币失去了信心,投机商乘机炒作“黄白绿”――黄金、银元和美钞,其中银元――俗称“袁大头”或“孙大头”,指民国期间铸造的两种银元,分别因印有袁世凯和孙中山的头像而得名――成为主炒对象。在5月底和6月初的10天里,银元价格暴涨了将近两倍,受此影响,上海的批发物价指数随之上涨两倍多,大米和棉纱涨了一倍多,南京路上的四大百货公司开始用银元标价,其他商店闻风而动,相继仿效,拒用人民币。

解放军进了上海城,可是人民币却进不了南京路,这自然成了国际笑话。一开始,军事管制委员会采取了抛售银元的办法,可是,10万银元抛出去,马上被投机商吃进,如泥牛入海。此时还坐镇北京的陈云意识到,我们“在金融上所遇到的敌人,已不是软弱的金圆券,而是强硬的银元”。他判断,如果用正常的抛售办法对抗,势必牵动全国的货币市场,造成全国游资围攻上海,形成决战的态势,不要说我方未必有那么多的银元可以攻防,即便足量抛售,局面也是大乱。所以,他与陈毅商量,决定采取断然的军事手段。

6月8日,军管会通过报纸、电台进行阵前喊话,敦促投机商停止对银元的炒卖,要求商家接受人民币。10日上午,上海市警备司令部司令员宋时轮亲自出动,带领全副武装的军警分五路包围了设在汉口路422号的上海证券大楼。此楼建于1934年,高八层,曾是远东最大的证券交易所,抗战结束后,经国民政府批准登记的证券字号有234家,在全国证券金融市场上的地位极其显赫。

证券大楼被攻占的经过是这样的:早在9日,公安局已派人化装进入大楼,了解情况,熟悉地形,并确定了一批应予扣押审查商家的名单。10日上午8点,200多名便衣警察按预定部署进入证券大楼,随后分五个组控制了各活动场所和所有进出通道。两个小时后,一个营的警卫部队乘十辆大卡车到达大楼,对整个建筑物实行军事包围。同时,分布在楼内各场所的公安人员亮出身份,命令所有人员立刻停止交易活动,就地接受检查。当时大楼内共2100多人,从上午到午夜12点,公安人员分头搜查了每一个字号,并登记了所有封堵在大楼内的人员名单及财物;然后命令全部人员到底层大厅集中,听政府代表训话;会后,当场扣押234人,移送人民法院审判,其余1800多人被陆续放出。

在当时报纸上,一个叫张兴锒的金融业主成了“奸商”的典型:“他的办公室在四楼265号,外挂招牌寿昌金号,屋内单是电话机就有25部,密密麻麻的电话线像蜘蛛网一样,从门外沿着天花板伸到屋外。房间内还藏着许许多多的暗号和密码,同四面八方联系。墙壁上挂着一个证明书,是由国民党财政部部长俞鸿钧签署的。在旁边则挂着一个红纸表格,好像军用地图用来指挥作战,上面写着四个项目八个大字:黄金、美钞、袁头、孙头,每个项目下面,都用白粉水笔注明买进卖出的价格。”在进行了如此详细的现场描述之后,记者肯定地说:“这显然是金融战线上一座奸商的前线指挥所。”

上海证券大楼被突袭,所有的银元炒卖活动顿时停止。随后,全国各地的证券交易场所全数遭查封,“资本市场”从此退出了中国的经济舞台。而对上海来说,民间的金融活动被彻底取缔,意味着上海作为亚洲金融中心的功能被摘除,香港取代了它的地位。在此后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它成了单纯的轻工业和商业中心,证券交易所重新回到上海滩,将是整整41年后的事情。

银元大战打完后,接着上演的是纱布大战,这又关乎上海最重要的实体产业。

纱布大战刚刚鸣金收兵,两陈很快转入第三战,粮食大战。

1949年秋季,华北粮区遭天灾,庄稼歉收,原本就紧绷的粮食形势变得更加严峻。在筹划纱布大战的时候,陈云就非常担心北方的投机商集中攻击粮价,如果布粮同涨,南北一起开战,将两面受敌,局面难以收拾。他想出一计,在10月20日急电东北,要求每天发一个列车的粮食到北京,在天坛建仓存粮,而且每天必须增加席囤。这一计谋果然非常有效,北方的粮贩子们看到政府手中有粮,而且日渐增多,便不敢轻举妄动。等到纱布战事抵定,陈云转头专攻粮食。

当时上海的存粮只有8000万斤,仅够市民20多天的口粮,防守力量非常脆弱,各大城市也都面临粮荒。粮食交易市场历来在春节休市,正月初五开盘后会有一波行情,俗称“红盘看涨”。上海的粮商们都把眼睛盯在那个开盘日,在整个12月,他们大量囤进粮食,把全部资金都压了上去,眼看,这将是一场最后的豪赌。

12月12日,中财委召开全国城市供应会议,对全国范围内统一调度粮食进行具体部署。在上个月,陈云已经要求东北每天往京津地区车运粮食1000万斤,此次更是命令从四川征集4亿斤支援上海,同时要求华中、东北在短期内运粮济沪以应急用。他担心这些粮食还不足以应战,又向中央报告,准备向国外增购4亿斤大米。很快,他在上海周围完成了三道防线的部署,第一道是杭嘉湖、苏锡常一线现有的存粮,第二道是从江苏、浙江和安徽急速运粮,第三道由东北、华中、四川组织抢运。据他的计算,这三道防线合在一起,政府掌握的周转粮食大约有十几亿斤,足够上海周转一年半,京津、武汉等大城市的粮食也得到了大量的补充。

正月初五一到,粮食交易市场上“红盘”开出,出乎所有投机商的预料,粮价不涨反跌,而且连续数日下跌。上海广泛开设国营粮店,持续抛售两亿多斤大米,投机商不得不跟进抛出,损失前所未见。

经此三役,上海的物价开始日渐企稳。自1937年抗战开始以来,困扰了中国经济12年的恶性通货膨胀终于被陈云遏住。到1950年春夏之交,全国的物价基本上稳定了下来。毛泽东对上海的经济战役评价很高,认为它的意义“不下于淮海战役”。中财委副主任薄一波回忆说,有一次,他向毛泽东汇报工作。毛泽东说:“陈云同志有这样的能力,我在延安时期还没有看得出来,可称之为能。接着,他顺手在纸上写下了一个“能”字。毛泽东熟读古书,这次他借用的是三国诸葛亮的一个典故。诸葛亮在《前出师表》里评价爱将向宠时说,“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

比较两陈治沪与经国“打虎”,可以看到两个政权的不同:一是政局稳定,事有可为;二是全国一盘棋,以集中供应来打击投机;三是行政效率超高,绝对没有官倒贪腐。

  (本文摘自《跌荡一百年:中国企业1870-1977(下)》,吴晓波著,中信出版社2009年10月第一版,定价:4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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