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班是“反右斗争”的“模范班”,党支书和几位党支委都是“老党员”,久经考验,立场坚定,批判“右派分子”时很会无限上纲,画龙点睛,全班30多位同学,“右派”和“准右派”(即所谓“中右分子”)即打了八、九位,几占全班同学的四分之一。这个“辉煌战绩”,曾深得领导表扬,党支部几位委员也有些飘飘然,似乎立下了不少丰功伟绩。这次“双反”,竟领来了批判游国恩先生的任务,大概也是出于校、系领导的信任和嘉许吧!
当时,全系只有4名一级教授:文艺理论家、系主任杨晦先生,文字、音韵、训诂专家魏建功先生,语言学家王力先生,再就是游国恩先生了。游先生是著名的古典文学专家,最擅长的是《楚辞》研究,他的《楚辞概论》、《读骚论微初集》、《楚辞讲录》、《楚辞论文集》等论著,早已誉满海内外,成为《楚辞》研究领域的权威著作。说老实话,虽然我们上了先秦文学史课,读了屈原的《离骚》和另外一些《楚辞》作品,但大多是囫囵吞枣,真正读懂的不多。甭说别的,单是文字障碍便多得不得了。至于游先生的那些《楚辞》论著,我们只是听文学史老师萧雷南先生(他是游先生的弟子之一)在课堂上做过简单介绍,谁看过?谁又能看得懂?然而,拔游先生“白旗”的“光荣任务”,硬是历史地落到了我们班上。
党支书做“战斗动员”,要大家解放思想,破除迷信,树立信心,非要拔掉游国恩这面“白旗”不可,非要插上无产阶级的红旗不可。大家听了,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说游先生是“大白旗”?他的《楚辞》研究错在哪里?我们《楚辞》都不懂,游先生的书更是一本都没看过,有什么能耐批判游先生?大概早就料到了同学们的困惑,一位党支委进一步“动员”:巧妇不能做无米之炊,感谢学校图书馆,把《楚辞》的许多注本以及游国恩的《楚辞》论著,都已经为我们用“集体科研用书”的名义,借了出来(说着指了指一个摆满书籍的书架)。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停课闹革命”,第一周,大家随意浏览这些著作,第二周,分成几个战斗小组,大家分头抓问题,确定题目,从第三周开始,便边学边干,战斗中学习,学习中战斗,争取三个月内写出10篇批判游国恩的文章,向党献礼。还说:大家一定要藐视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资产阶级专家没有什么可怕的,很多都是伪科学,骗人鬼话。我们有马列主义作指导,一定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把资产阶级的鲜艳红旗牢牢插上学术阵地。就这样,一场拔游国恩“白旗”的战斗便打响了。
不出所料,几个月后,一批批判文章出来了,其中,就有我的一篇《游国恩先生的所谓“人民性”》。另外的文章,有批游先生搞“烦琐”考证的,有批游先生的“楚辞女性中心说”的,有批游先生关于屈赋的“四大观念”的……党支部又主持召开了“庆祝胜利”的会议,宣布我们已经拔掉了游国恩先生这面“大白旗”,我们的批判文章将送交校党委,由党委再选送著名出版社出版。果然,又几个月后,一套大红封面的《学术批判论文集》出来了,共4册,我的《游国恩先生的所谓“人民性”》赫然在目,收在第二集。
然而,我毕业留校后,再也不敢看这篇所谓“文章”,一提起这场“闹剧”也难禁面红耳赤。怎么能把老师骂成“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呢?学术权威为什么就是“白旗”呢?敢想敢干、解放思想,非得给老师抹黑不可吗?幸好,游先生被“拔白旗”数年之后,又主编了4卷本的《中国文学史》,“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又变成无产阶级的学术权威了,真是谢天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