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蹲过三年的牢狱,饱尝艰辛;他也当过三年的文化部副部长,叱咤风云。他曾将莎士比亚的《请君入瓮》、米勒的《推销员之死》等多部剧作名著翻译成中文,达雅传神;他也将中国话剧舞台上的优秀剧作《
我对那种从头写到尾的自传有点看烦了,所以决定我的传记从我人生中段开始。我一生中最离奇的是1968年被捕蹲了三年大狱。
文化大革命是中国现代史上最具摧毁力的社会动荡。我妻子和我在这期间被抓进监狱,原因是怀疑我们是外国间谍。我的家妻离子散,十六岁的女儿被送去内蒙古插队;我儿子当时年仅七岁,只能去跟着我母亲,靠她微薄的退休金生活。我们家多次被不同派别的红卫兵抄家。不过,在监狱中的这段时间让我对中国下情的了解要比我一辈子学的还多,这一点值得欣慰。
在这三年中我被转了好几个监狱。我天生不安分,在狱中以帮助其他犯人为己任,我心里很清楚至少百分之九十被关起来的人都是冤枉的,压根儿不该进监狱。我亲眼看见很多犯人自杀,有的疯了,下决心自己绝不能重蹈他们的覆辙。我决定要利用在监狱的日子尽量从其他犯人的背景、经历中吸收有用的东西,靠自己的智慧和幽默感生存下来。监狱成了人类学的一道智力题,一种让人思考、有趣的游戏。
我写这部传记如果有更深一层的目的,那就是要告诉人们,我的一生看似充满了曲折和不幸,人们也许会为此感到不平,但我的自身体验完全不是那样。人本能地追随积极向上的东西。洞穴时代的原始人还发明了游戏自娱自乐,我也是那么做的。如果这部传记值得读,值得写,最主要的目的是要证明在“文化大革命”这样的环境中怎样可以主动积极地度过在监狱里的日子,权当一本“坐牢手册”吧。
监狱里的活动项目和闹剧
组织犯人偷胡萝卜和土豆不仅是在犯人中得人心而已,我还得争取监狱管理人员的信任。每次监狱长把我们集合在院子里总有原因,通常是需要会这样那样手艺的人。他会把我们集合起来:“你们当中谁会干水泥活?”无论他需要什么样的手艺人,我总是第一个举手。我之所以举手是因为我能因此离开牢房多得到一点自由。这次他正好要找人干水泥活,也没有具体讲什么,我当然自愿提供服务。“散会到我办公室来。”他给我下令。其他人都回了牢房,我被带到他的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他就说:“我们上级决定不能让这地方老这么不像话。应该把监狱正门整修一下,要让这监狱看起来就像是改造思想的学校。我们需要一个标志。我在大城市里看到过,用水泥铸成字,固定到墙上,但不能让墙倒了。”他接着说,“你需要些什么材料?需要什么,说话”。我答道:“我需要水泥,还需要盐。”(他们在食物中放的盐很少,以防我们脚肿,所以盐是珍贵物品。)“盐,还有油漆。我们得给字涂上油漆,那样就好看,还需要些油灰。我把所需的材料都列出来给他,他听得很专心。
“我还需要新鲜的猪血。”“干吗用?”他问。“调进油漆里,那样油漆涂到水泥上就不会掉下来。”我答道。
“有必要吗?”“有,那是传统做法,是专业油漆匠们传下来的。”这还真不全是瞎话。“还有就是一个小火炉,用来加温。和水泥的时候温度太低水泥就容易开裂。调进一些温水就能防止水泥开裂。”那是1970年一二月份,当时天气很冷。“这些都容易办到。”他说。
“还有,还需要一些砖头。油漆里还得加进一些砖灰,用砖头摩擦掉下来的灰。用这几样材料调制的油漆黏度就很高。”他问我哪里可以买到砖灰。我说:“买是买不着,不过你这儿有许多人手可以自己做,不是什么重活,两个女号就能对付。”“好吧。”他做了记录。“还有什么?”我说了最后一个要求。“纸,大张的纸,铅笔、橡皮、尺子。先得把字写出来。”他满足了我所有的要求。
我得承认有两位女性在场干起活儿来就是不一样。我们都很久没看到异性了。监狱长不放心男犯人,女犯人就好得多。我知道如果我强调磨砖灰的工作女的都能对付,他就会让女犯人来帮我。我们就这么开始了。我把铅笔断成两截,两头都削尖。每支铅笔就有四个笔头,我自己藏了三支,在监狱里铅笔是很有用的。相比我自己制作墨水的过程,这真是太方便了。
那两位来帮我的姑娘都乐,问我:“是真的吗?你真的需要……?”我说:“当然是真的。”她们就开始磨砖。炉子生了火,烧着水。有了热水,那简直就是帝王般的生活了。
接着水泥来了。最后是猪血。猪血上出了点问题。猪血得在清早从屠夫那里直接运来。第一次拿来后,我说:“对不起,这不够新鲜,猪血已经结块了。我需要最新鲜的。”我把这些猪血留下了,加了盐煮了汤,和那两位女犯一起分享,味道很好。
我是从另一位犯人那里学到制作水泥的技术。他是位专业的泥瓦匠。他惧怕当官的,所以不敢自愿报名。“请你把所有的诀窍都教给我。”我向他讨教,他同意了。
他们要求我做八个字:“现成的。林副主席的指示:‘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是,是。”我们便开始写这几个字。这差不多花了一个星期,因为我在那里拖时间。
有一天监狱长来了,“怎么样了,做完没有?”“做完了。”我答道,“不过我有个问题,可以问吗?”“问吧。”“林副主席的话是没问题。团结、紧张、严肃,这些对犯人都合适,问题是最后这个‘活泼’――让犯人活泼合适吗?”言下之意是犯人有可能会不安分、闹事。
“我的责任。”他说,“你有什么建议?”“应该是我们通常在报纸上看到的口号。八个字,让我想想……‘加强无产阶级专政’怎么样?”他十分高兴:“好,好,好,就换成这个。”“那又得多花些工夫。”我告诉他。“那没问题。”他答道。
我就把原先给我的纸留着,另外又要了些纸。我开始做新的标语。泥瓦匠难友告诉我,先做整面墙的架子,然后注入水泥,最上面一层是特制的水泥,然后按平,粘到墙上。然后再把写上字的纸贴到上面。不用浆糊,因为水泥还是湿的,纸自然就粘在上面。接着就是把这些字刻出来。干完以后,我告诉监狱长:“还得等几天才能干。”我又多了几天享受的时间。
最后轮到派人清早跑着去屠夫那里取新鲜的猪血。猪血拿来后,我就把血放进水里加了盐,在炉子上加热。然后我就把这几个字漆成鲜红色,革命的颜色。那个任务就完成了。我还得到了表扬。能出来几天,那两位女犯也高兴,因为整天在牢里坐着极为无聊。
不久,我们又被集合在院子里,监狱长问:“你们当中谁会做腌青椒?这地方盛产青椒。上级领导要求我们改善你们的饮食,我知道光啃窝头很单调,我们自己做些腌青椒怎么样?我这里有个大桶……”
当然又是我举手。
他很惊讶:“这你也会?”“我会。”我答道。“你在哪儿学的?”他问。“我们犯人当中有位曾是一家著名酱菜园子的学徒。”我答。“那就让我们试试,”他说,“你需要些什么?”我又列了一张清单:“青椒,大量的盐,带针的竹筷子,每根筷子要四根针。”“你要针干吗?”他问。
这个问题提得好。我要针是因为针在监狱里又是一样珍贵的东西。大家的衣服都很破烂,我们每两个星期才能用一次针线,每次用都催着归还。我将成为监狱里的有针阶级。
“你为什么需要针?”他又问了一遍。“盐光留在表皮上进不了青椒,就没味儿。所以要用四根针绑在筷子上。每人拿一根筷子扎青椒。”“为什么要四根?”“我是这么学的。少于四根效率低,浪费劳动力。多于四根也没必要,四根正好。”“那好吧。”他的口气软了下来。
我又接受了这个任务。腌青椒做得不错,确实改变了我们的饮食。我真认识一位曾在酱园里干过的犯人。我在监狱时几乎是绞尽脑汁了解周围犯人的特殊才能和智慧。
有位从香港来的工程师,我从他那里学到了最专业的知识:怎样用当地的溪流发电。内容包括怎样发电,怎么储存所发的电,怎样在没有现代设备的情况下建造浴室。我相信这些内容在将来会特别有用。
我们这些犯人人数不少,我在里面找到了有各种才能、特长和天分的人。在通常情况下,他们没机会在别人面前露自己这一手。我通过观察估计谁有一手,我就试着与他交朋友。我就这么从他们那儿学到了各种技能。这些技能使我能在监狱里自告奋勇完成各种任务,还有助于我将来出狱后建立自己的生活。
监狱笔记之五
我从一位犯人那里学会怎么制酱,从另一位那里学会了怎么种葡萄。另一样有趣的事情是怎样孵小鸡。我在笔记本里做了如下记录:
孵小鸡不能超过二十个蛋,十二个最合适。用这个方法孵出来的小鸡只有一两个是雄的,节约了时间和精力。辨认小鸡的性别有三种方法。小鸡在地上走的时候,雌的走直线,雄的却不时改变行走方向。第二种方法是提起小鸡的两条腿,小鸡的头垂着便是雌的,要是小鸡的头朝前或朝后仰,便是雄的。
他提到第三种方法是蛋壳开裂,小鸡要出来的时候,先出来的多半是雌的。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这些知识的。我到现在对他辨认公母的方法仍感到神奇。
还有一位姓田的老中医。当时这位田大夫七十出头。他是从北京北部山区来的,他们从一座小山上淘金。先把山的岩石炸开,从炸开的岩石块中用铁夹子把任何闪亮的东西挖出来。金不容易氧化,总能从岩石里被辨认出来。然后再把这些闪亮的材料收集起来,放到小溪里,让金子沉淀下去。因为金子要比普通的岩石重。通过这种方法他们能得到一些金子。我第一次听到这种淘金方法。
在医术方面,这位老中医教我的内容有合法的也有违法的。合法的是怎样制作鸦片,在他们那块儿这是合法的,他说。作为一个医生,他不能没有鸦片,他用鸦片来治咳嗽、哮喘这类疾病。
一位姓林的厨师教我怎样烤制蟹和其他带壳的海鲜。他四十多岁,住在北京大学附近。一些外国留学生雇佣他做厨师。那些来自东南亚的留学生对他的手艺十分赞赏。
林的手很巧。所以狱中几位年轻人请求他做美式的蓝粗布工装。他就把“顾客”提供的材料裁剪了,用自制的针为他们缝制。我们自己制作针就花了至少两个周末。
我们得先找到铁丝,越硬越好。然后把它弄断到针这么个长短,在床头的水泥墙上磨得又直又亮。如果号里有人戴脚镣就更好了,我们就会要他帮忙用镣铐把针的一头砸平,然后弄尖,这样反复,直到针的一头平了。当然最理想的是把针磨到通红,然后淬到冷水中,那样针尖就变得很硬。趁针还比较软的时候,轻砸针平的一头,弄出一个小凹。再对着水泥墙磨小凹突出的对面,只要有时间和足够的耐心,最终,就会有个小针眼儿出现。
此时,我已赢得了监狱管理人员的信任。事实上,有段时间,我还给监狱的看守们,特别是姓肖的监狱长,定期上马克思主义的课。肖监狱长不知道党中央要他学什么,我就帮他学马克思的原作,当然是翻成中文的。我们学习了马克思的著作,比如《法兰西内战》,还有马克思就德国问题所写的一系列文章,等等。当然不能指望冀县的狱卒能听懂多少马克思主义,但我起码通过这个使姓肖的监狱长对自己刮目相看。
(本文摘自《水流云在――英若诚自传》,英若诚、康开丽著,张放译,英达译审,中信出版社2009年8月第一版,定价:3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