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的自传体长卷散文《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又一次想到了这个话题。
在这位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看来,位于欧亚大陆交界处的伊斯坦布尔,有着极为悠久的历史、视野中处处可见帝国遗迹的古老都城,他出生和生活的地方,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气息和情调。它们源于这个地方辉煌的往昔和衰颓的现实的对比,是一种慢慢地生长出来的东西,同时却又具有极其广阔的覆盖性。对于这种气氛的感知和沉湎,成为了众多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在帕慕克笔下,这种情感的实质就是一种集体的忧伤,是对心灵深处的失落感的表达。土耳其语中的这种“忧伤”,汉语的音译就是“呼愁”。汉译者直接按发音搬用过来,让读者仿佛获取了一种质感,一种生动的印象。他用了一连串的意象,来描绘这些无所不在的、如同冬天玻璃窗上拂之不去的水气一样的忧伤。
“呼愁”不是某个孤独之人的忧伤,而是数百万人共有的阴暗情绪。数以百万计的一模一样的公寓大门,其外观因脏污、锈斑、烟灰、尘土而变色;雾中传来的船笛声;拜占庭帝国崩溃以来的城墙废墟;傍晚空无一人的市场;栖息在生锈驳船上的海鸥,驳船船身裹覆着青苔与蛤贝,挺立在倾盆大雨下;严寒季节从百年别墅的单烟囱冒出的丝丝烟带。
这些不过是片段节选。这样的描写,纷至沓来,连绵不绝,在书中占到了整整一个章节,读来仿佛有一种窒息般的感觉。在诸多可感可触的事物上,都闪耀着一缕忧伤的色彩。一切“景语”,也都自然不过地成为了“情语”。经由这一连串的铺陈,在给予读者足够丰富的想象化体验之后,帕慕克总结归纳了它的实质所在:“伊斯坦布尔的‘呼愁’不仅是由音乐和诗歌唤起的情绪,也是一种看待我们共同生命的方式;不仅是一种精神境界,也是一种思想状态,最后既肯定亦否定人生。”
不难理解这种云雾一般弥漫的忧伤。与当年奥斯曼帝国全盛时君士坦丁堡的繁华相比,如今的伊斯坦布尔已大为衰落,处处难掩贫困破败,土耳其人深知现在已无法胜过西方,无力再现昔日帝国的辉煌,自然会感到精神的压抑,时时会体验到一种深切的挫败感。这正是他们这种集体“呼愁”的根源。帕慕克来上海访问接受采访时,也是用了与前面援引的表述很接近的语言,来回答记者对于“呼愁”的询问的:我认为这是伊斯坦布尔人的主要情绪。我这样写的原因是,我觉得在奥斯曼帝国瓦解之后,土耳其人失去了抱负,我们觉得自己什么都干不成,与此相关的是一种“要矜持,不要冒险,不要赚钱”的道德观。这种情绪反映在伊斯坦布尔的诗歌和音乐当中。
和他的同胞不同的是,他有能力把这种忧伤表达出来。因为他的发现、揭示和描绘,那些每天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时时被这种情绪裹挟着的人们,对城市的这样一种精神氛围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之前他们或许心中会时常感知这种无名的忧伤,但未必会特别清楚,而且更不大可能具备从一切看似毫无关联的事物中,辨识出那种共同的精神实质并加以理性概括的能力。
认真阅读并体味这样的文字,应该会加深对这个说法的理解:作品是用文字的质材在纸页上建造的帝国。优秀的篇章,不但会生动地再现现实生活中可触碰感知的诸般声色形相,更能够洞察那些容易被忽略的地方,或者因情感或智性方面的盲障而难以抵达的区域。这一类的所在,往往具有某种隐秘、暧昧、朦胧的色调,但却往往系连了生活的奥秘,存在的本质。在以上摘选的描写中,就能够鲜明地感受到这点。伊斯坦布尔是一座具体的都市,具有鲜活的现实形态。在帕慕克笔下,不但这座城市现实生活的表象层面得到具体生动的记录,它的本质精神属性也获得了彰显。
因此,优秀的作品不会满足于对现实的单纯摹写或影像般的复制,它追求一种“文学的发现”。其核心所在,便是对生活的一种发掘、扩展和增益。文字并非仅仅是一种中介,其功能也并非仅仅限于转换,它更体现为创造、生发和阐释。它穿越晦暗的表层,深入到事物的本质,并加以揭橥和表现。从这个意义上说,经由文字描绘,事物获得了第二度的诞生。它被记录下来,寄寓在纸页上,获得了并体现为另外一种形态的生命。而且,一旦化身成为文字,便超越了空间的阻隔,特别是跨越了时间的障碍,具有了广泛流布的可能。
《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又一次出色地印证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