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白居易云:“二十以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致口舌成疮,手足成胼。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者,动以万数,以苦学力文之所致。”他自己感叹过:“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它懵然无知,乃知书
宋范仲淹在《唐异诗序》里说:“诗人者流,厥情非一,失志之人其辞苦,得意之人其辞逸……如孟东野之清苦,薛许昌之英逸。”看来,遭遇之顺逆,处境之安危,生计之苦乐,竞逐之得失,都会对创作过程产生影响,而在作品中表现出来。所以,孟郊在历代唐诗选本中,尚有一席之地,而后者,当时虽很得意,但在后来的文学史中,却只能接受冷落。太快活了,别人唯有侧目而视,而无法与之共鸣。那么,太快活的作家,写挠痒痒的文学可以,写很有分量的文学大概难些。
因此,过早的成功,过多的荣光,过丰的奖赏,过誉的称颂,对作家未必是一件好事。作家一旦被捧为“大师”,或自己也觉得差不多接近“大师”,忽然被哪位教授予以“经典”,以为标榜史册,从此名垂千古,而昏昏然,噩噩然的话,行则要人抬轿子,坐则要人吹喇叭,高帽子一顶一顶地戴,好日子一天一天地过,还能指望他写出像点样子的作品来吗?于是,再用不着“学而时习之”了,更不用在乎“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了,这样下去,估计离江郎才尽也不会远了。
所以,鲁迅先生说史上没有被骂倒的作家,但被捧以后而一蹶不振的作家,倒比比皆是。新时期文学发轫以来,颁发各种奖项,至少有一二百位名列金榜的佼佼者,曾经郁郁乎文哉,盛况空前过的。而到如今,尚能被人记住的获奖者,又有几许?大部分文曲星都杳如黄鹤,石沉大海,这是很令人怅惘的。
棉花苗可以栽在营养钵里,那是为了助长,但尿素投入太多,说不定倒起了催死的作用。所以,这些年,凡闭门造车伏案急书者,凡走马观花浮光掠影者,凡应付差事命题作文者,凡量身订制商业运作者,几乎很少有佳作问世,其原因就是这个作家,从精神到物质太过优裕,等于泡在糖浆里一样,最后只能成为蜜饯,唯有甜腻,而无生气。捧,也许并无恶意,不过,爱之甚足以害之,则未必是文学的幸事了。“捧”和“棒”,猛一看,差不多,但“棒”未必棒杀作家,而“捧”,却是很要捧掉作家小命的。
《国语・鲁语下》:“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向义,劳也。”这是很有道理的。要是曹雪芹一直住在金陵那条街上,“锦衣沃食”的话,过着王孙公子的安逸生活,绝写不出《红楼梦》来的。肯定像他笔下的薛蟠,那个声色犬马,优哉游哉,快活得不知所以的大少爷,除了写“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之类的作品,还能有什么呢?太过快活的作家,即使假作深沉,顶多也不过是无病呻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