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之书》承袭好莱坞的既定模式,但故事情节不过是充满俗套的大杂烩:世界于危殆之中,锁闭古塔下的“石公主”挣脱束缚,逃出生天,依仗邪恶之杯夺取执掌世界的大权。古老的诅咒顷刻间成为现实,怎奈英雄伊万应运而生,受命拯救人类于水火,但他需历经劫难与考验,还要一并解救自己的心上人……。制片商当然没有忘记给英雄故事染上民族色彩。征途上,俄罗斯民间传说和普希金、巴若夫的童话人物走马灯般现形:叨嘴恶婆雅伽、美人鱼和魔法无边的长生巫师。制片人特别强调,这是第一部迪斯尼公司生产的俄罗斯动画长片,是“百分之百的俄罗斯电影。电影的成功将开启俄罗斯电影通往迪斯尼之路,‘大师之书2’也指日可待。”
是迪斯尼的胜利,还是俄罗斯进军世界电影市场的壮举,回答见仁见智。应该承认,好莱坞视听审美已然征服全球,迪斯尼的金字招牌完全可以同票房和艺术成就划等号。对于很多人,尤其是俄罗斯观众来说,俄罗斯的本土“迪斯尼”――“联盟动画制片厂”(СОЮЗМУЛЬТФИЛЬМ)已如过眼云烟,而诺尔施坦等动画导演的作品早已失宠于大银幕,成了小众的收藏品。
“联盟动画”曾为几代俄罗斯和世界观众制造了数以百计的动画片。在俄罗斯动画电影史上,诺尔施坦更可称为“活着的神话”。他的《故事中的故事》(Сказкас казок,1979)和《雾中的刺猬》(Ёжик в тумане)、《狐狸和兔子》(лиса и заяц)等影片脍炙人口,前者数次获得国际奖项,被观众和影评家评为“有史以来最佳动画片”;艺术家也被认为是当今世界最伟大的动画片艺术家。不过,诺尔施坦的作品从不鸿篇巨制,其所有导演作品的总长度也不超过数小时,但他们独有的艺术风格和对动画电影的贡献绝不逊于迪斯尼,无论其表现形式和内在思想均出自截然不同的审美维度。
尤里・诺尔施坦(Юрий Борисович Норштейн)1941年生于俄罗斯平扎州的一个小村,二战时期举家迁至莫斯科,在那里艺术家度过了童年时期。他一直希望成为一名画家,在一所艺术学校学习后,诺尔施坦的第一份工作落在了一个家具厂。后来,他参加了“苏联动画片制片厂”举办的为期两年的培训,并在20岁时进入片厂。在参与了50余部短片的制作实践后,诺尔施坦开始正式成为独立动画片导演。历经十几年的锤炼,手法和个性日趋成熟。他设计的画面和人物摆脱平面感,确立了一种稳定活动的图画成分和极为个人化的铅笔素描造型风格。他使用多层玻璃营造三维效果:摄影机放在几层相隔25-30厘米的玻璃绘画层的上方,这个深度为一米左右的景深中,每层玻璃可以水平移动,也可上下移动,趋近或远离摄影机。他在作品中从不使用计算机技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诺尔施坦的影片名满苏联内外,命运捉弄的是,1985年他因动画长片、由果戈里名作改编的《外套》(Шинель)而被动画厂解雇,理由是“工作太慢”――这部动画片自1981年开始动笔,他的三人小组已经工作了好几年,仅完成了十分钟的片长。1993年,诺尔施坦与另外三位著名的动画师(希特卢克、赫尔扎诺夫斯基和纳扎洛夫)成立了动画学校和创作室,俄罗斯电影协会是创作室的股东之一。但他在联盟动画还有一项收获,他遇到了自己未来的妻子、艺术家弗兰切斯卡・雅尔布索娃,不少作品是在二人的合作下完成的。
《故事中的故事》影片长度仅为29分钟。就像语言无法描述音乐一样,用文字复述影像是无能的,描述这部影片就更显无力。不用担心“剧透”会毁掉欣赏者的胃口,因为这部短片实际上并不提供连贯的故事情节。它以苏联人民的战后生活、家庭幸福和爱为主题,没有对白,巴赫、莫扎特的音乐以及一首30年代的苏联歌曲《烈日灼人》成为影片的重要元素。作为主角的小狼贯穿了整个片子,镜头开始时吸吮乳汁的孩子那迷梦般的眼神,以及片头和片尾重复哼唱着这首童谣“睡吧,孩子,别离床边太近,那样小灰狼会趁你睡熟偷走你,带你到黑暗的树林……”似乎都具有特殊的催眠力,人物(动物)场景的色调和配乐融合成的整体将观者带进一种或几种不相融合的情状之中:母爱,家庭,童真,还有城市、劳作、战争、死亡与和平。诺尔施坦挖掘出动画手段的最大可能性,让精心设计的活动画面同配乐有机联系,创造出诗歌一样的韵律和节奏。在电影中,艺术家的形象超越了真实,角色和场景简约而符号化,更利于进入每个观者的记忆深处。这种类似“意识流”动画片足以引起不同的现实联想,当年他在公映前经受的一番特殊审核也在所难免。
诺尔施坦的角色选定也十分细致,即使它们多是动物而非人物,它们有自己的性格和喜怒哀乐。《故事中的故事》的小狼那愁苦的眼神就是从一幅猫的照片拷贝的,它刚刚从水中被人救起,满眼惊恐无助;片中婴儿吸吮的配音也非拟音,录自友人的一头幼仔。多年的创作中,诺尔施坦也从不使用电脑,不涉足现代技术应用。导演曾坦言:俄罗斯那句谚语:“做靴子的人没鞋穿”正适合我,我从不看《辛普森一家》、《恶搞之家》这类欧美动画片。
“联盟动画”的命运与苏联无二,它同旧体制一同衰亡,经历了拆分、迁徙和洗劫、外资进入,本世纪初由政府接管,再次分解成几个制片工作室,但已元气大伤,虽仍坚持“不使用电脑特效”的原则,但每年只能生产不足十部短片。电脑技术和快餐文化决定了传统俄罗斯动画电影的命运。
新世纪以来,艺术领域对诺尔施坦及其艺术的关注度大大增加,不少学者著书研究,安娜・玛尔帕斯的《说故事的人》和克莱尔・吉森的《尤里・诺尔施坦和他的故事中的故事:一位动画家的旅程》从不同方面总结了诺尔施坦的创作经验和成就。导演本人也笔耕不辍,去年8月,《草地上的雪――动画艺术教程》两卷本经多年编撰后出版。目前,诺尔施坦仍致力于《外套》。他的完美主义作风让他在同行间有了一个“金蜗牛”的绰号。为了不让观众失望,艺术家经常在自己的创作展中放映他这件《外套》“缝制”完成的部分,十分钟的,二十分钟的。这部65分钟的长片也许会成为艺术家的谢幕之作,可以预期,导演苦心营造的审美趣味一如既往,所强调的是视觉艺术的诗性内核。对这件《外套》,观众需要保持耐心,但期待中又难免诚惶诚恐:大师老矣,尚能画否?在高科技视听盛宴充斥的信息高速路上,金蜗牛到底能爬多远?与时尚的轮回周期和公众认知的觉醒速度相比,艺术家的生命实在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