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宇宙中有一颗寒冷的“冬星”,冬星上有个卡海德国。来自星际联盟的特使“艾”被派往冬星
且慢。说一个性别是错的。因为,冬星上的“单性别人”每26-28天会发生一次生理性循环。具体地讲,在持续18天性冷淡之后,腺体开始分泌性激素,到第22-23天冬星人会进入性活跃期。此时,如果他们遇到同样处于性活跃期的另一个个体,腺体的分泌就会加速,性器官就会向两种不同方向发展。在2-5天不等的性高潮期,两个朝向相反方向发展的个体间会亲近、爱慕、有性活动。此后,如果“女方”没有受孕,双方就会回到中性期。如果受孕,则孕妇会经历7个月妊娠和6-8个月的哺乳培育出新的个体,之后,重回中性人。
古怪的性周期,古怪的性发育,古怪的生殖生理!
在古怪的“性生理学”之外,还有奇异的“性社会学”。与一夫一妻制类似,一对发情期的冬星人可以订立誓约生活在一起,这类似我们的婚约。如果相互喜欢得厉害,则可以订立终生誓约。不过,这种誓约不对任何人都有效。例如,在亲兄弟之间不允许订立誓约。这也很好理解,我设想,这是为了防止近亲繁殖。
在“性社会学”之外,就是整个冬星的社会现实。冬星上有两个国家,除了卡海德,另一个更加集权一些,但小说对此没怎么涉及。故事还是集中在卡海德的母系社会中。这个社会因为从没有永恒的性别(他们认为我们的这种男女分别,简直是性变态),消除了因为追求异性而导致的成败和争斗,于是,冬星人根本不知道战争为何物。
……
1969年,美国科幻女作家厄休拉・勒古恩在短篇小说《冬星之王》中给出了这些设定。
像个电子游戏?那时还没有电子游戏。
像个古里古怪的童话?这童话的对象必定不是儿童。
那么,该是一部科幻小说了?
这确实是一部长篇科幻小说的前身。就在同一年,勒古恩将这个短篇故事改写为长篇小说,定名为《黑暗的左手》。
让我们回到《黑暗的左手》中的冬星。这里虽然没有战争,但不等于没有政治。有人群的地方就有人际关系,就有组织管理,就有权力政治,就有卑鄙和谎言。虽然“艾”在冬星上对此十分小心,但不同的文化风俗,让“艾”难于处事。对方语言中巧设机关,或含混不清,或隐喻深远,而这些,都无法让“艾”更加可靠地熟悉冬星的政治。而统治者的神经过敏、人和人之间忧患与惧怕则更是不可更改的现实。试图说服对方加入自己的星际联盟的“艾”几乎放弃了自己的使命,而此时,执政者却宣布要将“艾”实施放逐。在流放途中,“艾”遇到了与自己同样命运,但却相对理解当地文化的当地人、前卡海德国的“高级官员”伊斯特拉维。这是一个有着宏大报复、忠诚强干的优秀组织者。伊斯特拉维设法解救了“艾”。
同病相怜的两个异类生命在共同逃亡中建立起浓浓的情感。这种情感甚至超越了不同的生理和心理现实。他们的未来将会怎样?在小说的结尾,前景看似一片光明,因为卡海德国消除了他们的罪名。而“艾”的使命是否也有了新的转机呢?
40年来,《黑暗的左手》一直吸引着众多喜好科幻文学、乌托邦文学、女性主义文学的读者。是它复杂的主题和内容的多义性,导致了作品解读上的多种可能性。从表面上看,小探问的是我们对“雌雄同体”世界(对地球人来讲,这无疑也是一种性变态)的忍耐限度,而从深层考虑,故事难道不是在探问我们对整个当代社会政治文化和国际关系的忍耐程度?无论如何,性别和政治,确实是《黑暗的左手》的重要主题。但作家对这个主题谈论了些什么?隐藏了些什么?还想暗示什么,读者大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例如,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詹姆逊就认为,小说是通过“思想实验”的方式对今日资本主义世界的强烈的批判。在小说中,作家试探了“专制与放松”、“压制与自由”等资本主义问题。作家自始至终追求的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安宁”,而这种安宁是排除了性别和历史折磨、排除了文化过剩和与自然折磨的无差别的集体性带来的。詹姆逊还就冬星为什么冷做出了自己的解释。他认为,这种寒冷不能简单地认为是作家想展示严酷的环境,小说中的温度是为了证明在这种状态下人其实是可以自治的。而在自治状态下的思想实验,才是真正的实验。
科幻史家布莱勒尔也认为,小说确实是一个思想实验,但这种实验是偏向人种学的。故事中特使的名字叫“艾”,这与英文“眼睛”或“我”两个词发音相同。这样,整个故事就变成了眼睛所看到的和自身所体验到的外在世界。与黄金时代美国科幻作家通常所描述的世界完全不同,勒古恩决不会褒扬那种西方的“技术统治论”,也不会宣扬资本主义式的男权理想国,与此相反,她确实是把道教、荣格心理学、无政府主义、生态学和人类的解放等概念融入到一个新的、统一而平衡的图景之中。
女权主义批评家菲廷在一篇文章中,重点分析了女权主义作品发展到勒古恩,取得了哪些惊人的变化。在她看来,早期的女权主义强调女人跟男人平等,接下来,强调女人胜于男人。而发展到勒古恩所在的60年代末70年代初,所有这些前期激进主义的态度消失了。女权或母系氏族,也不完美了。跟男权社会一样,这种乌托邦同样有很多值得批判的地方。
上面呈现的,只是对《黑暗的左手》这部作品评价的沧海一粟。在过去的40年里,对这部作品的评论不可胜数。作家也因此获得了巨大声誉,据说,还因此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后选人!
首次阅读《黑暗的左手》,必须排除许多障碍。小说不像一般科幻作品或乌托邦作品那么容易读。这主要是因为,冬星世界与我们的世界太多差别,光名词就多得让人难于记忆。不要急。慢慢进入,逐渐你就能发现故事中的妙处。作家对世界的观察和叙述,慢慢会把你带入这种全新的人类学境况。
别忘记,所有的这些,都跟作家的某种哲学有关。这种哲学不是简单明确的,不是主体客体的,不是男人女人的,而是超越了这一切两极对立的。在你的头脑中,那种好看不好看的对立,也应该被抛弃。就像小说中一首诗歌所描述的,光明是黑暗的左手,黑暗是光明的右手!如果光明和黑暗这么相互依存,那么男人和女人也是一样。遵循这样的路径去理解作品,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阴阳共荣、万物归一的社会。道家的思想境界赫然纸上。一切都看似有看似无。如作家在第一页就谈到的:“事实是想象的产物”,“信与不信,取决于讲述方式”。如果小说是这样一种作品,那你的阅读,也应该是放弃清晰区分的、以另类眼光观察的一种全新阅读模式了吧。
厄休拉・勒古恩1929年10月21日生于美国加州伯克利。她父亲是著名人类学家克罗伯,母亲是一位人种学家。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的勒古恩,从小就被暴露在魔术、民间故事氛围之中,这也使她由此对文化多元性和人类的统一问题获得了深刻的理解。在拉德克利夫学校读书的时候,她的专业是中世纪浪漫主义文学和文艺复兴。在与一位历史学家结婚之后,她移居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在这里,她不但开始撰写科幻小说,她还撰写正统的文学评论。从1966到1974年是她创作的第一个10年高峰期,在这一时期,她的多部科幻小说都是通过不断增长的复杂结构或叙事,将幻想和暗示交织在一起的。在她的眼中,她从来没有受到过黄金时代科幻小说的影响,她把自己的作品说成是与这些作品不同的“他者的文学”。这个他者,是另一个人,是另一种人,是另一个人种,是另一个族类!
几年前我去看望著名西方文学理论家王逢振教授,提到勒古恩。他说,现在她赢得诺贝尔奖的呼声很高。可惜的是,在2007年,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获得了诺贝尔奖。由于莱辛也创作科幻小说,也写女权主义作品,因此,她的获奖其实是在短期内(估计在10年之内)判处了勒古恩得奖的死刑。我也阅读过莱辛的一些作品,就把两个人的名作相互对照,一本是《黑暗的左手》,一本是《玛拉和丹恩历险记》,读者就可以看出。前者是那种哲学意味浓厚、乌托邦世界飘渺、种种暗示异常丰富的作品。而后者,则是比较现实性的、意向较为单一的、结构和暗示都非常明显的作品。就从这两个代表作上看,我真的觉得勒古恩没有得奖,是一个太大的遗憾。希望她能坚持下去,等待下一轮女性和乌托邦小说再度获得肯定的时间的到来。
我想,勒古恩对此一定不太在乎。她的小说就是那种行云流水、自然而然的故事。她不会为某种东西急功近利。据说,她这个不会中文的人,还用了十年时间认认真真地翻译了一本道家名著《道德经》。这点可以作为对她作品和人生态度的诠释吗?我看行!
好了,不多谈了。盼望大家都去读读《黑暗的左手》。这是一部值得放置在书架上的沉甸甸的作品。对学者而言,这是一部熟悉人类学方法和试验的案例教材;对关心社会的人,这部作品提醒你仍旧必须小心权力政治;对关心女性的人,这是一部宣言书;而对关心乌托邦和科幻小说的人,这是你必读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