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变发展战略,立足扩大内需
这两年我们的经济碰到了一些麻烦,我认为除了金融危机的影响,恐怕还与我们过去的发展战略定位有关。大家知道,近20多年来我们实施的是出口导向战略。这样,中国经济的对外依存度越来越高,国家统计局去年8月公布的数字,说对外依存度超60%。这个数字现在学界有质疑,但不管怎么说,中国经济过度依赖出口是事实。只要欧美市场有风吹草动,国内经济就下滑,这样与其受人牵制,倒不如调整发展战略,在扩大开放的同时,长期立足于扩大内需。
当然,我不是说过去的出口导向战略就错了。对任何一项政策,都应放到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去评价。历史地看,出口导向战略为国家积累了外汇,壮大了国力,功不可没。其实,从国际范围看,所有战后迅速致富的国家,也都是靠出口导向战略起家的。1945年的欧洲,弹痕累累、满目疮痍,重建家园需要从美国购置大量的设备,相应的资金从哪里来?马歇尔计划是个开端,但也仅仅是个开端,源源不断的后续资金,靠的是欧洲对美的贸易顺差。美国张开其温暖的怀胞,给战后欧洲以极大的抚慰。
与欧洲同样幸运的还有日本。日本是一个资源匮乏的国家,面积狭小,国内市场容量有限,就在60年前,它也没发达到哪里去。但日本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它把握住了世界市场的每一个机会,从中东进口石油,向世界倾泻产品。不到40年的时间,曾经的战败国就一跃成了世界第一大债权国。其他的像“亚洲四小龙”,以及后来的“亚洲四小虎”,又有哪一个不是靠出口导向型战略起家的。
但是,真理再往前走一步,则可能是谬误。如果有谁认为,成功的经验可以一劳永逸,就大错而特错了。1997年以前,几乎所有的人都众口一词,说21世纪是亚洲的世纪。然而,历史却开了一个近乎残酷的玩笑,亚洲的世纪还没有来临,金融危机却抢先到来了。东南亚等来的不是进一步的繁荣和兴旺,而是破产、失业、收入的下降和生计的窘迫!
任何成功的模式,都有它成功的土壤。战后的世界格局,是一个冷战的格局。为了对抗共产主义的阵营,为了让其盟友尽快富裕起来,以分担日益庞大的军费开支,美国慷慨地对其盟友开放了市场。那个时候的美国太强大了,强大得不附加任何条件。欧洲、日本和亚洲四小龙,都是因此而成功的。
然而成功却带来了新的问题,美国人很快发现,那些曾经依偎在它翅膀下面的小鸟,在羽翼丰满之后,不再需要它的保护,而是要与美国人分庭抗礼了。于是,美国的策略开始转变,对市场准入提出了越来越多的附加条件。而苏联的解体,又加速了这一转变的进程。共同的敌人不存在了,大家抱团的愿望也就不再迫切了。欧洲通过加快共同市场的建设,努力缓解了这一转变的冲击,而亚洲没有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应,不得不面对越来越压抑的市场空间。昔日的土壤不存在了,曾经成功的模式,也就不再那么熠熠生辉了。
当今世界三大经济巨人,有两个在亚太。因此,中国要走向世界,首先必须融入亚太。而这种融入必须正视一个问题,就是亚太地区畸形的贸易结构。畸形结构的一极是日本,另一极是美国,前者长期保持着巨额的贸易顺差,而后者则是巨额的逆差。位于两极之间的国家,几乎全都是通过美国的逆差,来获得美元,支付给日本,以扩大日本的顺差的。问题在于,任何一个国家承受逆差和顺差的能力,都有一个限度,美国和日本也不例外。
可以设想,如果把一个人上半身所有的静脉血管都堵住,心脏只能通过动脉向大脑输血,而大脑的血液却不能往心脏回流,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用不了多长时间,心脏就会衰竭,而大脑将要爆炸!国际贸易也是这个道理,一旦美国再也无力承担巨额逆差,亚太地区的贸易,必将崩溃无疑。事实上,10年前的东南亚金融危机,就已经向我们敲响了警钟。
当前我们面临的问题:一方面,受金融危机的打击,美国已经无力独撑天下了;另一方面,在亚太地区,如果要为出口导向型战略再造成功的土壤,唯一可能的“火车头”只能是日本。但与其相信日本会这样做,不如相信这种战略已经走到了尽头。
在经济全球化的年代,市场是最重要的战略资源。谁掌握了市场,谁就占据着最有力的竞争地位。而中国有13亿人口,国内市场潜力巨大,几乎所有的国家都对它垂涎三尺。这可是个硕大的“金饭碗”,而且就在自己的眼前。如果对它视而不见、弃之不顾,总想去云游四方,到外面去化斋求缘,那么,万一化缘不成,待日后空腹而归的时候,原来的“金饭碗”还会属于我们吗?
扩大内需可借鉴凯恩斯理论,但不能照搬
如何扩大内需,向大家介绍一本书,即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的《就业利息与货币通论》。上世纪30年代大萧条后,凯恩斯主义应运而生。据说,凯恩斯这本书曾为战后西方国家创造了20年的经济繁荣。
1998年,为了应对亚洲金融危机,国务院推出了积极财政政策与适当的货币政策。于是有人批评说政府借鉴了凯恩斯主义与罗斯福新政。记得当时的国务院总理朱?基同志来中央党校发表讲话时也提及过此事,他说:“现在有人批评我借鉴了凯恩斯主义与罗斯福新政,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如果你们非要说是,那么我前面加几个字,即是‘中国特色’的凯恩斯主义与罗斯福新政。”
我的看法,学术上任何一种创新,皆属人类共同的文明成果,何况凯恩斯是经济学一代宗师,中国要加以借鉴也无可厚非。那么,凯恩斯对国内需求不足是如何解释的呢?简单说,他把有效需求分为投资需求和消费需求,然后用三个心理规律,分别揭示了消费与投资不足的原因。
关于消费需求不足、凯恩斯把它归结为消费倾向递减。所谓消费倾向递减,就是指消费在收入中的比重不断下降。据凯恩斯说,当人们收入增加时,消费也会随之增加,但消费的增长,始终赶不上收入的增长,使消费在收入中的比重越来越低。这样,就导致了社会的消费需求不足。而投资需求不足,则是由“资本效率递减”与“流动偏好”所致。所谓资本效率递减,实际上就是指资本家预期的投资利润率递减。
对资本家而言,是否投资,取决于两个因素:一是投资利润率;二是银行利率。如果前者高于后者,就会考虑投资,否则,投资利润率低于银行利率,办企业无利可图,资本家就会收手,转而去吃银行利息。因此,投资利润率持续下降,是投资普遍不足的根本原因。
既然资本效率递减导致投资不足,那为什么不通过调低银行利率来刺激投资呢?凯恩斯说,这是因为“流动偏好”的存在,使得政府难以首尾兼顾。所谓流动偏好,是说人们都有一种保留现金的爱好。人们所以要保留现金,大凡有三个动机:一是为了防止意外与突发事件,称为谨慎动机;二是为了应付日常开支,此乃交易动机;三是为了寻求更大的获利机会,故为投机动机。据此凯恩斯进一步分析说,由于流动偏好的存在,使得大量的货币收入滞留在人们手中,不能及时转化为储蓄与投资,因而压低了社会总需求,如若要人们放弃流动偏好,就不仅不能降低利率,反而还得提高利率,不然,老百姓是绝不会把手头的现金存进银行的。可见,正是由于资本效率递减与流动偏好交织并存,使得投资陷入了这种“两难”困境。
根据以上分析,产生失业的“病根”,是消费与投资不足,而消费与投资不足,又是市场机制自发作用的结果。既是如此,解决失业问题,市场本身无能为力。于是,凯恩斯大声疾呼:政府应该站出来,为扩大需求助一臂之力。比如在扩大消费方面,他认为首选之策是增加工资,因为人们收入增加,购买力才能增加。同时他还指出,由于“消费倾向”递减,富人收入的增加,对消费的拉动作用很小,所以,他建议采用累进所得税的办法,劫富济贫,增加穷人的收入。
在投资方面,凯恩斯提出,当经济萧条时,政府应实行赤字预算与适度的通货膨胀政策,通过政府采购与政府投资,来拉动全社会的投资。并且他还认为,刺激投资与刺激消费相比,对扩大需求来说,前者更为重要。因为在他看来,投资不同于消费,它具有连锁的“乘数效应”。如政府投资电网改造,生产电网设备的厂家,就会增加销售收入,这样又可反过来扩大生产、增雇员工;随着就业人数的增加,消费也将增加,于是又会相应地带动了服务业、金融业的发展,结果使总需求不断扩大。至于为什么要实行“适度”的通货膨胀,凯恩斯的理由很简单,政府增发货币,推动物价上涨,既可以刺激购买,压低流动偏好;又可以降低利率,增加投资引诱。
以上说的是凯恩斯的就业理论,这里我想强调的是,回到现实政策层面,西方的理论可以借鉴,但绝不能照搬。
当前“扩需”应进一步研究的几个问题
从去年底以来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扩需政策,整体看效果是好的,目前经济已显全面企稳回升的迹象。但据我所知,学界对政府的扩需措施还有一些分歧,我本人也觉得某些政策尚需进一步完善。
(一)扩大内需的重点是刺激投资还是拉动消费
回想10年前,当时政府扩需的重点是刺激投资。有事实为凭,1998年财政发行1000亿特别国债,另有1000亿配套贷款,都尽数用在了基础设施建设。跟下来几年,政府虽也强调消费的作用,并启动了消费信贷;但扩需的重点,却仍在投资方面。
这回政府扩需却不同,比如今明两年拿出四万亿扩需,优先考虑的则是民生。而且中央说得很明确,要坚持扩大国内需求、特别是消费需求的方针。温总理也曾多次表示要重点刺激消费。我完全赞成把扩大消费作为扩需重点,但绝不是说上次重点刺激投资有何不妥,当时我们基础设施薄弱,加大投资当然是对的。
然而今非昔比,今天的情况变了,我们也不能因循守旧。当然,当下许多人对政府把消费作为重点不理解,恐怕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凯恩斯也曾主张重点刺激投资。其理由就是那个所谓的“投资乘数”理论。
举个例子。比如某发电厂投资100万,其中80%去买煤,20%发工资,若煤矿把煤卖给电厂,便得80万的收入;假定煤矿再用这80万的80%买机械,20%发工资,那么机械厂可得64万的收入;机械厂用64万的80%买钢铁,20%发工资,则钢铁厂可得51.2万的收入。以此类推,当初电厂100万的投资,最后会给社会创造出500万的总收入。对投资乘数,大学经济学课本皆有介绍,而且分析逻辑井然,无懈可击。
可应该追问的是,投资能创造收入、放大需求,消费不也照样能够吗?假若消费者拿100万去买私家车,那么汽车厂可得100万收入。汽车厂有了这100万,可再用80万买钢材,20万发工资,则钢铁厂可得80万收入。接着推下去,100万的消费带动的总需求,不同样也是500万?可见,用投资乘数证明投资是扩需重点,多少有些瞒天过海的味道,理论上未必站不住。
事实上,投资与消费,都能拉动内需,至于何者更有效,须慎重权衡才可定论。至少,有两点值得考虑:第一,短期看能否减少过剩;第二,长期看会否增加新的过剩。若以这两点判断,消费无疑比投资更具优势。投资虽可减少当期过剩,但日后将形成更大的供给,对原本过剩的经济会百上加斤。对此,凯恩斯曾提过一个办法,即政府把劳力组织起来去挖沟,然后再让另一批人把沟填起来。这样一挖一填,既耗费了社会存货,而又没有增加产品,故不会导致新的过剩。
不错,挖沟填沟可以扩需,但这种劳命伤财的事,政府怎可以去做呢?倘若政府不能做,那么就得改换思路,把刺激消费作为重点。问题在于,就当前中国的情形论,刺激消费也非易事。其中最大的难题,就是消费者收入普遍偏低。有人说,中国消费不足,是由于国人观念保守,不如欧美人潇洒。其实,这哪里仅是观念问题,纵然你开明,也想学人家阔佬富婆,一掷千金万金,可要是囊中羞涩,你学得了吗?
很明显,要刺激消费,必须先提高国人的收入。对这事,学界翻来覆去讨论了好几年,而多数人的意见,是加薪没有钱。本来,上届政府就曾打算替大家加工资,结果也因缺钱而搁浅。钱到底是什么?直白地解释,钱就是资金,是物资与纸币的总称。由此想深一层,政府说缺资金,不一定是缺物资,也可能是缺纸币。计划经济时期政府说缺资金,那时缺的是物资;今天我们生产过剩,可政府仍说缺资金,那么现在所缺的,显然不是物资而是纸币。缺纸币与缺物资不同,物资缺了不可加薪,加了就会通胀;而缺纸币好办,中国有的是纸,只要印钞厂加加班,问题就不难解决。
的确,中国加薪的困难不在钱。真正的困难,是如何把钱加到低收入者头上去。政府公务员加薪容易,棘手的是工人农民怎么办?工人的薪酬是雇主给的,国家虽可出台最低工资法,但这样做会弄巧成拙,令更多的人失业。比如某餐厅老板原来雇人洗碗,每月花600元,若现在法定最低工资升至1000元,那么他很可能去买洗碗机而减少雇人。再有就是农民,农民要卖农产品才能有收入,而农产品价格却由市场定,政府管不了价格,想让农民增收也是力不从心。
当然,办法还是有的。最近几年,政府先后推出的粮食生产直补、免征农业税等,对农民增收作用显著,可谓居功至伟。过去,我们总以为提高收入就得加工资,其实,条条道路通罗马,不加工资,也是可以帮低收入者增收的。比如,政府加大对养老、医疗、失业等社保的投入,提高保障水平,进一步拓宽保障面,让社保不仅覆盖城市,而且也覆盖农村,这样,也就等于提高了城乡居民收入。
可以想见,中国有13亿人口,要是人们没有后顾之忧,老有所养,病有所医,大家一定会放心大胆地去消费,若果如此,拉动内需定有可观的效果;由内需不足所引发的诸多问题也可迎刃而解。
(二)货币政策主要是防通胀还是防通缩
为了扩大内需,今年开始执行适当宽松的货币政策。下调存款准备金、降息、放大信贷规模,多管齐下,旨在增加流动性。今年的信贷规模5万亿,而头三个月就达4.89万亿。于是有人担心,如此大规模的货币投放,会否令通货膨胀卷土重来?人们有这种担心并非杞人忧天,不过当前内需不足,我认为重点是防通缩。有前车之鉴,1998年当时政府也曾想控物价,希望把CPI控制在3%以下,可结果呢?让人大跌眼镜,物价副增长,出现了通缩。
当然从长期看,货币政策目标还是要保持物价稳定。如何做到这一点呢?50多年前,关于货币政策“规则”与“权变”之争曾轰动一时,今天作简单回顾,我们兴许能从中得到某些启示。
以国家干预经济为基调的凯恩斯学派,倡导“相机抉择”的所谓“权变”政策,在他们看来,经济生活仿如一条有着荣枯周期的河流,而货币供应就是一道闸门,政府作为“守闸人”,应时刻根据“河流”的荣枯状况,相应地关闭或开启“闸门”,从而达到平衡货币供求、缓解经济波动的目的。
由于凯恩斯主义一直是战后经济学的“主流”,因此,“权变”的货币政策自然在西方各国大行其道。不过,自上世纪50年代后期起,一股反对“权变”的理论旋风从美国东部刮起,高举这支反旗的领袖是现代货币主义学派的“掌门人”弗里德曼,他对凯恩斯的“权变”政策进行了批判。
弗里德曼认为,“权变”政策不仅事实上很难收到预期效果,甚至会适得其反,造成经济的大起大落。据此,他力主政府放弃传统的“权变”政策,而建议用一种预先制定的对货币投放有约束力的“规则”取而代之,比如,把货币供应的年增长率,长期地固定在与经济增长率以及劳动力增长率大体一致的水平上。这就是所谓著名的“简单规则”或“单一规则”的货币政策。
弗里德曼用铁证如山的历史事实证明,“相机抉择”的货币政策往往会使经济更不稳定。他通过对历史大量统计资料的考察和实证研究,指出货币政策只有在经历了一个易变的、长期的“时滞期”后才能作用于经济。具体地说,从中央银行货币供应的变化到经济生活中反映出这种变化之间,存在着两个“对滞”:货币增长率的变化平均需在6―9个月以后才能引起名义收入增长率的变化;在名义收入和产量受到影响之后,平均要再过6―9个月价格才会受到影响,因此,货币政策生效的时间往往要经过一年或一年半的时间。
由此可见,政府要担当好“守闸人”并非易事,弗里德曼认为,政府与其手忙脚乱,倒不如无为而治,制定出一个长期不变的货币投放增长的比例规则,比如,货币当局在确定货币供应量时,牢牢盯住两个指标:一个是经济增长速度,另一个是劳动力增长比例,并把货币供应的年增长率控制在这两个指标之内,如此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反而可以使经济趋于稳定。
由于凯恩斯主义的“权变”政策无法化解西方国家的“滞胀”,所以多数市场经济国家都先后实行了“简单规则”的货币政策,瑞士、德国、日本则被认为是由于实行稳定的货币增长政策而控制了通胀;当年以撒切尔夫人为首的英国保守党政府,更是惟“简单规则”是瞻,美国里根总统上台后所提出的“经济复兴计划”中,也把控制货币供给量作为主要项目。“简单规则”货币政策所产生的深远影响,足可窥其一斑。
(本文为作者在中央国家机关“强素质做表率”读书活动上所作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