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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中的桨:有感梵高

2009-12-16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王咏 我有话说

星夜

麦田上的乌鸦

文森特・梵高

(Vincent van Gogh),荷兰人,生于1853年。在活着的时候,他未曾想到,他的出生让后世的众多画家陷入绝望。他灿烂而疯狂的画作使后来的人们得以瞥到君临在黑暗现实之上的新世界,是上帝送给人类的礼物。比梵高小4岁的胞弟提奥则是上帝赐给梵高的礼物,他是梵高一生中最大的支持者与崇拜者。从这个角度而言,梵高的作品是他和提奥的合作之作。给弟弟六百多封真挚的书信,展示了这个蓝色星球上最孤独而渴求的灵魂。梵高不是一个纯粹作画的人,他的文学造诣和他的绘画作品应该成为走近他的互文,很少有画家像他那样阅读书籍,在他的书信中,闪过很多文学巨匠的身影:埃斯库罗斯、莎士比亚、雨果、巴尔扎克、左拉、狄更斯、托尔斯泰、斯陀夫人……足足可以列成一个西方文学史长廊。作为世俗的个体,梵高的一生无疑是失败的:活着的时候,众人骂他、笑他、抛弃他,给他戴上“疯子”的荆冠,他不善经营,贫困潦倒,十年来仅售出一幅作品,全靠胞弟的给养苦苦度日。但是正是这样悲剧性的一生和他辉煌的作品相互映衬,折射出一个在生活重压之下虔诚而丰满的生命。

生于荷兰赞德特镇牧师之家的梵高,24岁之前,曾在海牙、伦敦、巴黎等地的画店当店员。后来成为传教士,在比利时西南部的博里纳日矿区传教,在这段从物质到精神都极度贫困的生活体验后,他领悟到“认识上帝最好的办法是热爱诸多事物。”最终他决定在白色画布上展示他的灵魂。是的,他的冒险、创新、激情让他成为白色画布都害怕的人。

梵高的艺术成长过程可以分为探索期和成熟期。伦勃郎的基调、米勒的主题影响了梵高最初的作品。伦勃朗的暗色调子、米勒对下层百姓的关注与梵高遭受的痛苦高度相应,在心灵上,他与自然,与那些勉力生存在世界上的农民、矿工、纺织者是浑然一体的。所以,他的早期代表作多表现那些在自然状态下或痛苦或麻木的普通劳动者,这是一颗沦落到社会最底层的心对同阶层人的共振。调子低沉悲悯,风格朴素写实,代表作有《吃土豆的人》、《纺织工》等。1886年梵高随担任古匹尔画店高级职员的弟弟提奥来到巴黎,认识了印象主义绘画,结交了高更、毕沙罗、塞尚等画家,拓展了艺术视野。其间他又被日本浮世绘的装饰性风格吸引,画风变得对比强烈、色彩明亮。1888年他在法国南部的阿尔小城进行了长达一年的艺术实践,心远地偏的小城镇特有的浓烈阳光仿佛没有阴影,狂放与孤寂、热情与坚忍完整地和梵高的底层生活经验、宗教背景结合在一起。到阿尔后不久,他在给提奥的信中即写道:“要知道我并不想准确描绘眼前看到的东西;我用色更加专断,为的只是最充分地表现我自己。”在阿尔他基本完成了艺术风格转型,在画布和颜色中找到了艺术上救赎的途径:那就是用明亮的、更明亮的颜色表现冲动的自然与生命力的坚强。正如他在基督像下写着的:永远痛苦、永远快乐。这也是他作品的独特张力。

梵高这样评价过自己:“我是一个易于动感情的人,能够也容易做出多少有些愚蠢的事情来,事后我或多或少又会为之感到后悔。”他坦言,他也非常向往过上好一点的物质生活,想着自己的画能被认同、被买走,但是要他牺牲原则去迎合这个追求名誉和时髦的世界,他又告诫自己“改善生活的手段比本身还要坏”,所以,梵高尊重自己内心的指导,他的画是不断渴望向上向善的灵魂在孤单的世界上凋落的羽毛。但是即使他过着没有餐具,甚至用油画刀吃面包的生活,他的宗教信仰也没有使他成为一个彻底灰色而悲观的人。他从来都没有放弃“前途是美好的”这一理想,总是梦想着伤害、痛苦都是一种短暂现象,他曾经乐观地比喻自己的逆境“如同鸟儿换毛的时节”,苦守着即使落入百般的试探中、仍以为大喜乐的人生态度。他这样表达过他面对现实的态度:“我常常处于极度痛苦之中,但我的内心平静,充满和谐感和美感,无一丝杂念。”梵高的作品,确实是在美的形式下表达了痛苦的喧嚣。

梵高最成熟的作品基本都是在他去世前几年画的,他按自己的灵魂随心所欲地表现世界,在这些作品中他的艺术热情和冷酷世界之间的碰撞以一种完臻的形式美达到巅峰。

1888年,梵高在阿尔给提奥写到“红色与绿色之间、蓝色与橙色之间、硫磺色与淡紫色之间的美丽的对比。”同年9月的代表作《阿尔的露天咖啡馆》就是补色之美的感性体现。梵高以俯瞰的角度表现了阿尔夜晚中的露天咖啡馆一角。在夏天钴蓝的夜色中,咖啡馆的天棚在明媚的黄色灯光下煌煌夺目。大面积、高纯度的补色运用(黄色的天棚和蓝色夜空、橙红色的地板与墙跟处的草绿色阴影)强烈冲击着人们的视觉。每一种单独的色彩,因为补色的陪衬显得更加纯净饱和。星空中是被画笔夸张了的黄色星星,它们散发着鹅卵石白的光芒。这些星星是阿尔夏夜的真正主角,它们如同子夜河流中默默开放的莲花,硕大华美。这是梵高眼中的星星,正是因为它们,夜晚才显得比白天都明亮。“与其将色彩用于精确重现我所看到的东西,我将色彩用于更强烈地表现自己。”我们不妨将这些星星视为表现主义的曙光。

1889年,梵高因为精神疾病被送至圣雷米精神病院疗养。圣雷米的一年期间,他完成了一百五十多幅油画和一百多幅素描。这期间,乡间裸露的土地、麦田和一些平凡的花草带着回光返照般的热情扑向他的画布。那个寂静而燥热的五月里,梵高站在成熟低头的麦浪前,用天堂般的金黄色表现了明亮的麦田,那是梵高无法言传的纯净的痛苦。在《有丝柏的麦田》中,麦田卷着波浪在田埂边摇摆,但是,画面中的主人公却是代表着哀伤的丝柏。“丝柏总是跟我形影不离,那轮廓以及比例的美感就像埃及的金字塔,那绿也绿得特别与众不同。那是和熙明媚的风光中的一块黑色斑……”此时的梵高已经受到死亡阴影的威胁,于是自我不幸命运的预感化身为黑色丝柏意象,成为母题反复在蓝天的背景下出现。

代表作《星夜》(1889年6月)是一幅具有更多表现主义色彩的作品。画面构图以高处俯瞰的角度截取了丝柏的上部作为前景,中景是以教堂为中心的小镇,远处横亘着线条温柔的山峦。但是这些实景仅占画面下方的小部分,这幅画的突出位置表现的是星空。整个星空用巨大的螺旋状湍流覆盖了实景,以悲剧性的幻象表现出一种压抑而又沉浸于牺牲快感中的西西弗绪情绪。这幅画的用色仍然运用了黄蓝补色。在梵高笔下,月亮、太阳、星辰有什么区别呢?区别仅仅在于形状,它们并列在天上,以极速在旋转,辐射出仿佛呐喊着的光辉,就在星月的相互辉映中迤逗出巨大的、席卷一切的星云国度,它们把人类的命运用凡人难以理解的语言铺陈在天上。

如同睡莲之于莫奈,向日葵和鸢尾花也代表了成熟期的梵高。他似乎特别钟情这两种朴素的花。莫奈在生前已享尽殊荣,只有饱尝人情冷暖的梵高才能领悟“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他才能将眼睛放低,放低,一直放到田头埂边。《鸢尾花》(1890年)组画创作于梵高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代表作构图平稳,前景饱满丰繁,不同饱和程度的蓝紫色并置在一起,以色彩而非明暗表现出花卉的立体景深感。画面构图新颖,从右方延伸出一个由蓝紫色鸢尾形成的三角形,在这个三角形的左方顶点兀立着一朵瓷白色鸢尾,呈现出一种冷清而克制的伤感。鸢尾的叶子与背景是不同色度的黄绿色,它们与稍远处罂粟花的深红小色块一起,和蓝紫主色调形成对比,增加了画面的亮度。这幅作品的笔触冷静有序,用坚硬的线条先勾勒出静物轮廓,并运用了“景泰蓝式”的平涂法,从中可以看出浮世绘对梵高的影响。前景中蜿蜒而出的鸢尾结着丰美的花穗,传来一丝哀而不伤的东方美感。

1890年5月,梵高离开圣雷米精神病院来到处于巴黎以北的奥维尔乡下,他的内心汹涌着随时会毁灭自己的悲哀。在最后两个月里,他完成了具有绝唱象征意味的《有丝柏和星星的小路》(1890年6月)和《麦田上的乌鸦》(1890年7月)。丝柏最后一次以宿命的意象横亘在画面中央,它那如怪物毛发般浓重的枝叶呈旋风状卷动堆叠,仿佛被旷野的风蹂躏过,在身体上还留有痛苦的痕迹。它没有投下威严的巨大阴影,而是拧曲成一朵黑色的火焰,要烧尽人心中骚动着的最后一线希望。天是湛蓝的,地也是湛蓝的。短小破碎的蓝调笔触调出的幽蓝月光,照着画面下角微不足道、面目模糊的凡人。而星星和月亮搅动着残忍的光泽。我那么爱你们啊。可是你们为什么不爱我呢?梵高心里叹息着。

该如何去想象梵高最后画《麦田上的乌鸦》抬起的手呢?这是一幅用刮刀直接上色的作品,韧性的画笔已经抛弃了梵高,画面被看不见的地平线拦腰从中斩断,柠檬黄的麦田正在成熟,红褐色的点彩是它过剩的力量,像液体一样喷溅,而橙色的麦秆无力支撑生命的重负,倒伏在路旁。翻卷涌动的云层蓝得发暗,它们遮蔽了太阳的热力使自己成为乌云。3条毫不交叉的泥褐色小路带着象征着希望的草绿一去不复返。画面中惊心悚目的是一群扇动着强硬翅膀的乌鸦,它们张皇无主地在麦田上低飞,仿佛在命运前碰壁无数后,死亡的本能在看不见的远方向它们发出致命的召唤。这幅画是梵高的心灵向人世这个全景式监狱的最后一次突围。他是多么希望在他活着的时候,冷酷的世界能多一个温情的声音啊。

1890年7月27日,梵高如往常一般背着画夹,走向他描绘过的这片麦田,向自己扣动了扳机。这是一个身边支持性力量太少、而又处于极度渴求认同的心灵必然的宿命。他的死亡是一个在痛苦渊薮中等待生活对他展露一点点笑容,等到绝望的人最后的选择。梵高是一支奋斗在黑夜中的桨,最终屈服了海洋。

1890年7月29日。梵高自杀去世。6个月后,其胞弟提奥去世。

1973年6月2日,梵高美术馆正式开放,荷兰女王亲临剪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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