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到年底,评比越多。一年出版的新书重又汇聚,争选不同名目的年度好书。它们不同类型,却要同台PK,不免让人生出关公战秦琼的戏剧感。但虽是戏,仍会被带进去参与,如若自己喜欢的书被排除在外,便忍不住为它们鸣屈
所谓千好与万好,不如心头好。首先进入视野的,当属美国作家爱德华・多尔尼克所著的《是名画总会被偷的》。作者以蒙克名画失窃案为线索,追述名画失窃的林林总总,其中小偷与警察之间的迂回较量,怎么看怎么像艺术界里的《疯狂的石头》。艺术的飞贼作案工具都无比简单――一把梯子、几只锤子就可以成事。而他们的作案动机也几乎同样简单――“因为他们想,而且他们办得到。”艺术品犯罪,在这本书里,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严肃的闹剧”。而这严肃的闹剧里又有最认真的警察,一路探案还一路恶补艺术史知识,于是作为读者,也跟着见识增长不少。年底归书,很认真地把它归在艺术史这一档。因为我情愿认为,这是作者借希尔这个警察探案,在为大家普及艺术史知识。
说起艺术史的讲述,中国的写家讲得好的,至多只能算娓娓动听,而缺乏这种幽默与意趣,或许这就是中国人基因里所缺?当然,面对林谷芳先生的《画禅》,我可不敢这样说。因为他讲的是禅艺术。那些历代禅画。讲禅画必须有禅味道,最要不得的是门外汉谈禅,会错了意也表错了情。这本书最大的效果是纠偏,让那些自以为懂禅画的观点暴露出自己的软肋,另外的功效是让我对苏轼那首《观潮》诗再次领会于心――谁让我是在庐山上读的呢。林先生让禅画中的道艺一体再次得到彰显。当然,他的语言也端的自成一体、有风格。书印得非常精美,作为禅画的图片质量特别值得称道。总之,有这本书立在书柜,我已经可以放心的把以前买的同类书撤下了。因为有一本我发现,整个的图像都是昏黑的一片。足证明,我曾有过如此求禅若渴不计其它的阶段。
青山七惠是日本的80后。日本的80后要想出位,可比国内的80后走得远多了。我一想到他们,就想到《裂舌》,然后闭着嘴不敢说话。但是青山七惠真是个例外。去年她有一本《一个人的好天气》被引进,今年则是一本《窗灯》。《窗灯》里还附着她几部短篇,正是那些短篇唤起我对《一个人的好天气》的阅读记忆。青山七惠的小说最适合在早间晨读。如果环境足够安静,你甚至能感到一把空气的失去,失去也是云淡风轻的失去。或者是一枚小小的果壳,细微的纹裂绽开的声音。外部的风暴是没有的,但同样能把你看疼。之所以说是云淡风轻的失去,是因为它用的都是平淡甚或可称之为无心无肺的语气。质地薄如蝉翼的轻,合上书分明已经眼眶微湿――就算是一把空气失去了,那也是失去。还有谁记得自己的青春里面,也曾有过那样的失去?
就青山七惠的小说,我曾问过一位写作者,你说她对小说有没有野心?从她的小说根本看不到什么格外的布局,甚至连个曲折婉转的故事都没有,却怎么还是如此沁入人心。对比它,我甚至觉得当年马俪文拍的那个得奖电影《我们俩》(和《一个人的好天气》的故事非常相像,也是一个女孩子与一个房东老太太的故事)都有些用力,到底,这个女孩对小说有没有野心?对方并没有给出答案,但也直言喜欢。至少有青山进入视野,再谈80后,就不会用“青春那点事”概括,毕竟青春也可以写得如此轻灵不腻歪,又什么滋味都能体会得到。
说青山七惠的轻,便忍不住想说小津书的重。今年出的两本――《小津》与《小津安二郎周游》,我尤看重田中真澄的《小津安二郎周游》。日本人研究小津,已经不是从粉丝或是电影人的角度,而是揭示一些围绕小津的历史史实。参加过侵华日军的事实估计很让中国的小津迷们不知所措,何况在当时的战地日记中,他是明确视中国人为“物件”的,而在这之后,他又对此缄默不谈,只拍电影,而且只拍日本人恒常的伦理价值与生命的物哀。艺术家的人生谜题,也像他身后的无字碑一样难解。
作为上世纪50年代最离经叛道的情色小说《O的故事》的创作者,法国女作家多米尼克・奥利好像存心要和世人躲猫猫,她公开的身份是非常严肃的文学批评家、翻译家,但没有多少人知道她就是这本冒天下之大不违的情色小说的作者,秘密保守到1994年才被她首次公开承认。而又其实,她的情人、也是法国纯文学阵营中一员的让・波朗,是这次写作过程的知情者――“也许《O的故事》是一个男人所收到的最为粗暴的情书”,但他还是接纳,并把它视为两个人的秘密游戏。我曾在当年李银河的性研究书中读到过《O的故事》片段,当时看得脸红心跳,并且不甚至理解,这样的书怎么会被严肃对待?今年一本引进版的传记人物书《多米尼克・奥利:藏在〈O的故事〉背后的女人》,为我解答了这个疑惑。这本书厚达500页,50万字的容量让人无法一气读完,但也因此心存敬畏,因为能看出,作者的研究写作并非出于猎奇,视野之宽,足以辐射到那一代法国文人的整体文学活动与精神风貌。如何给“她既属于‘纯文学’阵营,也属于地下色情的、不道德的一边”一个有信服力的解释,作者做了全方位的研究功课,让人再次感叹,人类的心灵是多么精妙而复杂的构成体。
把多米尼克・奥利这样的女人推到匈牙利作家艾斯特哈兹・彼得面前,他是该说“这个女人,我爱她”,还是“这个女人,我恨她”?这是一个有趣的猜想。回味他今年的游戏小书《一个女人》,97个情爱小片段,就像97次情恋冰场上的滑行,幽默有一些,情色有一点,但真的赏心悦目,甚至让人暴笑不止。当然他还有另一面,今年德国舞者皮娜・鲍什去逝,我读到他写皮娜・鲍什的文字:“把脸埋进洋葱里,自然会哭泣。艺术的问题在于:如何将私人的体验与感受转化为共同的认知,如何将个人的哭泣(或对哭泣的模仿)转化为舞台上的哭泣和观众的哭泣。在台上真正地去哭还不够,诚实仅仅是个起点,必须要普世地哭泣,皮娜・鲍什的诚实便具有普世性。”这次再不是游戏着说,而是深刻着说,真切地抵达一个女人艺术的极致,足证明,他真的理解女人,从灵魂到肉体。所以,现在,也容许我对他说:这个男人,我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