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19世纪美国作家、哲学家亨利・大卫・梭罗,读者耳熟能详的是他的自然人文随笔《瓦尔登湖》。用译者徐
梭罗在1850年前后出版了他的两本书《康科德与梅里马克河的一周时光》和《瓦尔登湖》。但在当时,他的书销路并不好,他还得为别人做些田野调查以贴补生活。正是在这时,他开始对自然科学,尤其是植物学,产生了浓厚兴趣。梭罗在日记里写道:“我的天职就是不断在大自然中发现上帝的存在……”他在林中散步时,常常带上一本介绍植物的书,以便随时查阅;他在帽顶做了个小储物架,把采集到的有趣的植物标本放进去。为期近10年的观察记录,为后来《野果》成书积累了丰富的素材。
在《野果》中,梭罗描写了161种北美野果,它们都是梭罗家乡新英格兰土生土长的东西。这些野生的、卑微的,甚至有些酸涩的浆果,在作家的舌尖与心头引起无比甜美和奇妙的感受,他以科学家的严谨和文学家的浪漫,写下了这些感受。比如他这样写野草莓:“还是印第安人起的名好――心果。仿佛天意,初夏时咬开一个草莓,就真的像吃下一颗红彤彤的心,勇气豪情顿时油然而生,一年余下漫长的日子里就能面对一切,担当一切。”他写酸蔓橘:“春天,我们想要吃酸,酸蔓橘就能满足我们的需要……酸味让人吃了开心,还让人更加意识到春天就在身边,这就是春天的味道……这种酸味让一个冬天的浑浑噩噩一扫而光”。他写马利筋荚果:“我带了两颗已经开裂的马利筋荚果回家,这两颗荚果里每天都会蹦出一些种子,看着这些种子慢慢盘旋飞向高空,然后消失在天尽头,令我感到非常有意思。无疑,从它们升空的速度可以测出空气的湿度。”他这样细致地描写板栗:“小板栗果就躺在一个精美的摇篮里。小板栗在摇篮里多么安稳呀,基底部绝对平静,上半部有动静也是轻柔的,就这样板栗果被好好地托着,无忧无虑长大。周围的墙那么厚,那么结实,而且还随着小家伙长大而扩伸。板栗果的外表已经很坚强了,但就是这样它们还是被安排在那样万无一失的摇篮里,一直到它们的绿色外壳长硬,变成棕色才让它们出来。”
这样朴实而充满感性的文字,在书中俯拾皆是。在他之前,我们还很少看到这样描写那些散落在旷野里的野果的文字。只有对大自然怀着一颗无比敬畏、感恩与赞美之心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
就是对那些一般人认为酸涩的野果,梭罗也能发现它们的妙处。比如白橡果:他“尝尝,想不到竟甜甜的,尝不出苦涩……怪不得最早的祖先会选择这种果子做粮食”;他从而质问:“为什么人们不吃橡果呢?……难道人类就不能稍微退回去一点点,过一种更质朴的生活吗?”对只有伐木工人、劳工和下人才吃的棠棣果,他亲口品尝之后,发现这种“卑贱”的果子,和蓝莓、越橘的滋味“难分高下”;但他也承认,这些果子“只适宜在野外吃,不宜带回家吃,回到屋子里吃,味道就不怎么样了”。每当他在野外发现佳果,都在第一时间采摘,当场一口吞下。这举止看似贪婪,其实是表明了态度:一是绝不辜负大自然对人的赐予,二是对生长在荆棘草棵之中的果实给予“国民待遇”。这是一种体现“天赋人权”观念的姿态,与周围纯净简朴的环境相得益彰,自然天成。
他对野果细致入微的观察,不仅限于感性的层面。比如:“许多果实就是为了使人容易吃进去被进行过改良,例如樱桃和李子;有的是根据人的手是否容易拿而改良过,例如梨子和苹果;还有些个头很大的,像瓜一类,但也有可以切分的标记,适合一大家子或很多人共享……西瓜也是如此,虽然它摸起来没有一棱棱,打开也看不见有什么切分的标示,但瓜皮的颜色是一种提示――按颜色标示的区域切分下去,就成了分量适中的一块块了。”
这简直就是科学的说明文,同时蕴含人文的意味。在他笔下,野果是一些有灵性的大自然的精灵,他从中发现了生命的奥秘,获得了解开造物密码的钥匙。他由此进行了一系列关于自然、社会、人生的哲学思考,他说:“大自然是永恒的,不要对抗它。只要顺应大自然,我们就健康。”“广袤天地就是学校。只关注研读书本或上学上课,却没想到眼前的万千风光就是一本内容丰富的教科书,这岂不是很可笑吗?”“无论出于谦卑还是敬畏,这种山峰都不应当允许任何人拥为私产――因为这样一来,人人可以登山,可以攀爬到比自己更高的地方,能俯视地中自己的家乡,就会甩开奴性,眼光开阔。”
梭罗生前并未能完成这本叫做《野果》的书,尽管他为此花了很多时间。临终前,梭罗将《野果》的手稿用厚厚的纸包起来,仔细捆好,和数千页其他手稿一起收存起来。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这些手稿几易其手,辗转蹉跎以至页码凌乱,一直未能出版。难产还有个原因,梭罗的笔迹是出了名的潦草,辨认起来很难,给后来的整理者制造了很大的麻烦。所幸马萨诸塞州梭罗学会媒体中心负责人布兰德利・P・迪先生,花了几年时间,不辞辛劳地破译梭罗的笔迹,终于使这部杰作在1999年,也即作者去世一百三十多年后,得以整理出版。
中国读者与《野果》谋面,已过去悠悠一个半世纪。书的封皮上印着“这是一本值得等待一百五十年的书”。是的,它值得等待。因为在这一百五十年中,我们早已丢失了野果。
我们丢失了野果,是因为人类在此期间历经了工业时代和后工业时代。在《野果》中梭罗曾批评的:“如果长了越橘的地都被划为私人所有了,那个国家会是什么模样?……再没有什么比这更糟践大自然的了。看到这种情形,我能想到的就是:这里那些甘甜姣美的越橘果都变成臭烘烘的钱了,这真是对它们的亵渎。”而那时他批评的“只要能换成钱够他们过上一阵子,把自然的美丽牺牲了也不在乎”,还只是少量的现象;而后来,则演化成大规模的“向自然进军”――“几大地产商就可以将山峦全部夷为平地,而跨国公司更可轻而易举地将大片美好的土地改造成工业园,取代灌木、池塘、鸟鸣和花香的,是冷冰冰的巨大厂房、粗壮的油罐、刺耳的轰响和刺鼻的气味。”(荻港语)”从西方到东方,人类都经历了或正在经历着这个过程。在一座座摩天大楼构成的水泥森林里,当然找不到野果。
我们丢失了野果,是因为我们曾经相信“人定胜天”,在“喝令三山五岳开道”的万丈豪情中,在“战天斗地”、“山河重安排”的宏大运动中,一座座青山被推了光头,一片片森林轰然倒地,湖泊被填平,河流被段段腰斩。而换来的,不是粮满仓果满地的天堂,而是大自然无情的报复。
在笔者儿时的记忆中,出北京城不远,也就是现在的二环吧,就可采摘到野果――野桑葚、野樱桃、野酸枣,那里的小山与小河,是孩子们嬉戏的乐园。我们曾像梭罗当年一样,在这片自然赐予的小小乐土上,摘下酸甜的野果送入口中。而今自四环路驱车100公里,或许能在郊外山间找到一些残存的野果,但我们已不敢也不屑将它入口――谁知无所不在的污染是否已光顾这里,而人工培植的光鲜水果已是满坑满谷,尽管它们是化肥与农药催熟的。
当代人生活中,哪里还有野果的味道?
找寻野果和抛弃野果,一个是与自然共生的、充满爱意的态度,一个是与自然为敌的,战斗的姿态,其结果,前者是在共生与爱意中建立人类美好的家园,后者是自然凋敝,人文尽毁,一步步走向“失乐园”。这就是等待了一百五十年的这本书,在今天仍能感动我们原因。我们读梭罗的《野果》,不只是要学习其中的博物学常识,欣赏其中的诗意,还要找回被我们丢失了很久的“野果”――敬畏自然和情怀与感受自然的能力,从而尽力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尽可能地少丢失一些“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