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苏艺于1983年左右拍摄的臧克家是家人最喜欢的一张
臧克家
1905年10月8日出生于山东诸城。19
27年考入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曾参加北伐。三赴台儿庄前线采访,写出长篇报告文学《津浦北线血战记》;率第五战区战时文化工作团,曾参加随枣战役,冒死赴前线从事抗日救亡的宣传工作。创作和出版了《从军行》、《淮上吟》等诗集及散文集《随枣行》,热情讴歌了抗日军民的爱国精神和抗敌事迹。1941年秋,任第三十一集团军参议、三一出版社副社长、代理社长。
1933年诗坛上最重要的事件,就是这年7月臧克家的第一部诗集《烙印》出版。这部由闻一多作序并出版的诗集,刚刚面世就引起了文坛的关注。茅盾甚至认为,“在目今青年诗人中,《烙印》的作者是最优秀中的一个了”。
臧克家的诗在形式上主要受新月派的影响,而在内容上主要表现乡土的生活和中国农民精神上的坚忍与民族的忧患,被看作是30年代乡土诗歌的代表。此后,他陆续出版的长诗有《罪恶的黑手》、《泥土的歌》、《宝贝儿》、《生命的零点》等一系列作品。
他的诗从不用柔曼的音调来诉说个人的哀乐,也很少用强烈的呼声来抒发对旧中国的愤慨,而是以经过锤炼的诗句,抒写当时农民的不幸与勤劳,让读者从咀嚼和回味中体会其中深层的情感,《难民》和《老哥哥》写出农民悲痛的遭遇,《村夜》和《答客问》描绘了30年代前期北方农村的动乱,语言含蓄,笔中藏锋。
臧克家与夫人郑曼在北京协和医院,俞晓兰摄于2003年7月10日
六年前,当立春刚刚叩开2004年的大门,99岁的文坛泰斗、人民诗翁、世纪作家臧克家,于正月十五,朗月当空、华灯普照之时,在五彩烟花的绽放中平静地走了。
五年后的同一天,2月5日,与他相濡以沫半个多世纪的妻子、90岁的资深出版人郑曼与世长辞。
他们同日去世,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意,都见证了他们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同舟和真挚感情。
生命的最后时光
第一次拜见臧老是在20年前,他家住在北京站对面的赵堂子胡同,尽管四合院内没有暖气,却庭院幽静,很是惬意;如今那里已盖起了新的建筑,不喜欢住楼房的臧老也因此搬进了毗邻王府井的一栋有着电梯的公寓。
2003年7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在协和医院再次见到了这位跨越两个世纪的文坛大师、杰出诗人、作家臧克家和他的夫人郑曼。那年,臧老已有98岁高龄。
提起臧老,郑曼的语气淡淡的,充满了凄凉,唇齿间滑出的每句话都流露着无奈和忧伤,她目光里满含着无助让人心痛。
郑曼告诉我,从1995年至2003年,臧老已住院11次。这次住院后,臧老对郑曼说,这回我真的要走了。
顺着门缝,我看到躺在病榻上的臧老很瘦很瘦,曾写下无数诗篇的手无力地搭在雪白的被单上。潜意识里,他可能知道有人来,脸上露出了笑容,仅仅一瞬间,他又闭上了眼睛,我知道他很累。郑曼告诉我,他的耳朵已经听不见,眼睛也看不见了。说此话时,郑曼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臧老的额头,似乎只有这样,她的思绪和心境才会平息。而最让郑曼受不了的是,这次大病后,臧老说话,郑曼已很难听懂了。这让郑曼很伤心。那天郑曼悲凉的神情与窗外明媚的阳光形成鲜明的反差,让人很不好受。
臧老重病期间正值元旦,中央领导特地到医院看望了他,向99岁高龄的臧克家祝寿,并指示尽一切努力抢救。臧老的夫人郑曼对我说:真希望他活到100岁。我也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祷。但臧老终于没有等到他的百岁寿辰,刚刚踏入2004年的门槛,他告别了郑曼,告别了他心爱的祖国和他的亿万读者,远行了!
84岁的她陪护98岁的他
2004年2月5日晚,接到臧老辞世的电话,尽管有思想准备,心里还是闷闷的。头年夏季,在协和医院见到他的那一幕,病床上臧老刹那间的笑容与夫人郑曼的悲凉神情,萦回在我的记忆中。
“老来病院半为家,苦药天天代绿茶。榻上谁云销浩气,飞腾意马到无涯。”这是臧老于病中写的一首诗。在追寻臧老人生轨迹的日子里,我有幸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见到他,并倾听他的夫人郑曼和小女郑苏伊的长谈,领略到臧老卓越的文学成就和大师风范,懂得了“人民诗人”的含义与真谛。
1942年,任《三一出版社》副社长的臧克家与来自浙江台州的郑香云在工作中相识,此后他们经常到附近的沙河散步,臧老总会用进步思想开导她。不久臧克家创办“大地文丛”被国民党封查,他们便一同来到重庆,住在当时许多进步人士聚集的张家花园65号,那年郑香云23岁,臧克家38岁。婚后他给妻子改名叫郑曼,“曼”是柔和的意思,臧老却常常开玩笑地说,“真慢”是因为妻子的慢性子。说到此,郑曼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正是这一急一慢的性格互补,使他们相濡以沫、风雨同舟地走到今天。郑曼喃喃地告诉我:61年了,谁也缺不了,习惯了。望着她满头银发,一脸悲伤,我不知如何安慰,只是一遍遍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想象中,有着诗人情怀与才气的臧老,生活中一定非常丰富多彩。想不到郑曼说,他除了看书,就是写书,他们从没有一起看过电影、话剧、京戏。臧老一生唯一的一次看电影,还是因为作协要他写影评。而郑曼最钦佩的,也正是丈夫对事业的不懈追求和孜孜不倦的精神。自1995年以来,臧老每次住院,白天由子女们轮班看护,夜晚3张高低不平的椅子,就是郑曼长年守护臧老的床榻;那几年家里没有请护工,全是郑曼24小时地伴随左右。郑曼说,因为她最了解臧老,想喝水、想说什么,她都知道。也就从那时开始,一向喜欢看戏、看电视的郑曼再也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在她心里,臧老的事业与生活早已成为她生命的全部。如果问,还有什么遗憾?她说,就是对臧老了解的太少了。尽管臧老写过回忆录,但结婚前的那38年,他生命中的一些细节她都不知道。
友人说,84岁的人陪护98岁的,没有听说过。那天我拉着郑妈妈的手劝慰她,不要太累自己。郑曼忧伤地说:我不忍心把他一人留在医院,看不见,心里老惦记,空空荡荡的。或许,亲人的眷恋和期盼正是臧老一次次顽强挺过来的原由。2002年是臧老和郑曼结婚60周年,全家特地为他们的钻石婚典好好庆祝了一番。“想不到这回3次高烧,他就再也没起来。”说此话时,郑曼的语调低低的,我能感到她心灵深处的沉重。
在臧老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4个子女和夫人郑曼,以及中国作协的领导都守候在他的身边。那天晚上,臧老的生前好友、著名诗人贺敬之闻讯赶到医院,向他告别,遗憾的是臧老的心脏刚刚停止跳动。小女郑苏伊说,他走的时候很平静。
尽管臧老生前一再表示,老朋友们都年事已高,不要再开追悼会。但中国作协还是决定,于2004年2月18日上午10点,在八宝山革命公墓向臧克家告别。
他们那一代人的友情
为人正直、一生清贫的臧克家,有着丰润而厚重的友情积淀。郑苏伊说,父亲对朋友比对家人还好呢。走进臧老的家除了书,看不到任何奢华的装饰,惟有闻一多、郭沫若、老舍、叶圣陶、茅盾、吴作人、季羡林、张光年、何其芳、唐?、张爱萍、白寿彝、郑振铎、端木蕻良等友人相赠的墨宝挂满客厅,其中以刘海粟的狂草、俞平伯的小楷、冰心的诗、沈从文的章草,最引人瞩目。
臧老与季羡林先生的友情可以追寻到三四十年代。1946年季老从德国回来去北京大学任教时,途经上海就住臧老家里。那时,他俩就在地上搭个铺睡,却有说不完的话。回忆往事,郑曼感慨地说,季老真是勤奋得不得了,每天4点起床,写到7点,我们上班了,他也写完了。前几年季老身体好的时候,每年春节都要去臧老家拜年。臧老说:“羡林不来,不是春。”此话足以见证他们的友情。臧克家与季羡林是同乡,虽然年龄相差6岁,却关系极好。有一年夏秋之交,午睡时臧老突然梦见老朋友,便忙起身提笔在信中书写到:梦里相聚,非无因也。山东人民出版社将出版你的“传”,作者约我题了书名。这个书名――“季羡林传”四字,我觉得是这几年来所题的众多书名中最好、我最满意的一个,因为你的名字最好写,也许是心灵交通,形于笔下。季老的助手说,看到此,季先生流泪了。没过两天,便坐车来到臧老家,俩人一见面紧紧地抱在一起。
臧老是个非常看重友情的人,他的朋友非常多,北大教授邓广铭与他中学就是同学,因此感情也就更为深厚。1998年邓广铭去世,臧老嚎啕大哭。
还有老舍夫人胡?清去世的时候,刚得知消息那会儿,他也是不愿相信。早年,老舍家住灯市口,臧老住史家胡同,两家相距不远,时常往来。老舍喜欢叫臧老的大女儿臧小平为大姑娘,小女儿郑苏伊为二姑娘。每次串门,老舍夫人胡?清总要送些国外带回的小东西给她们玩,什么万花筒啊、小钢笔啦,直到今天她俩还保存着当时的礼物。郑苏伊告诉我:那时,老舍家的“丹柿小院”一到秋天总会挂满柿子。每次送来,臧老总舍不得吃,直到柿子在窗台上摆得软了,熟透了,才分给孩子们。
臧老和冰心的几次交往堪称美谈。“文革”期间,臧老与冰心一同下放,被分配去种菜、看菜园,那时他们常常利用交接班的时间,在田间地头聊上一会儿,这在那个人人自危、相互不信任的年代非常难得。而他们的第一次接触是在1945年2月,正值抗战胜利前夕,300多位文化人在郭沫若领衔起草的《文化界时局进言》上签名,引起国民党的恐慌。臧老签名后,诗人力扬拿着《进言》请他引见冰心。事后国民党动员签名者发表声明,迫于压力,有些人反悔了。但是冰心面对来者的盘问,给予了义正词严的回答。后来每每提起此事,臧老对冰心的风骨总是赞誉不已。臧老喜欢保存作家的书画。应臧老所求,1977年5月19日他终于收到冰心寄来的一幅词作,欣喜万分之余,立刻写诗答谢,随后冰心幽默地回信道:“我那几个破字,换来了两信及一张诗笺,我总算一本万利了。老兄诗兴不浅,可喜可贺!”冰心90华诞那天,臧老、郑曼及小女与冰心的合影成了永远的纪念。
提到师友,不能不说说臧克家的老师闻一多先生。1930年,在青岛大学的新生入学史上,有位20多岁的考生作文就写了几句杂感。但是,主考官闻一多先生从仅有的文字中看到了这位青年的才气,破格录取,他就是今天中国诗歌艺术大师臧克家。2000年1月,臧老荣获首届“中国诗人终生成就奖”,2003年病榻上的臧克家被国际诗人笔会授予“中国当代诗魂金奖”。
一生情系老百姓
臧老自幼生长在山东农村,关心并反映民众疾苦成为他作品的基调与追求。1995年底搬到东单红霞公寓的臧老,此前曾一直住在城东,那时他每天两次散步,风雨无阻,胡同里的老人、青年碰到他,都要聊上几句,孩子们见到他更是“爷爷”、“爷爷”的叫个不停,在他眼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谁家有困难,他都会尽力帮忙。
臧老家附近有座幼儿园,一次园长向他提到物价情况,臧老回来就给《光明日报》写了篇文章,并在附信中提到:作为人民的报纸,要当人民的喉舌,为人民说话。臧老家斜对面就是社科院宿舍。早年,他听说有位博士生住房有困难,一家4口挤在潮湿的屋子里。一次下雨,他去串门,看到屋内到处是接雨的盆,回家就写下了题为《博士之家》的文章,见报后反响热烈,后来这位博士成为社科院分房的受益者。
臧老为人十分慷慨,生活中对自己却非常苛刻。令我惊异的是,臧老作为中国文坛大师级的人物,走进他家却看不到任何装修的痕迹,水泥地面,白墙四壁。用女儿郑苏伊的话讲,我妈吃点什么都舍不得,穿的衣服都是70年代的,拿出去送老农都不要。但是只要捐助希望小学、帮助贫苦儿童,无论在单位还是社区,臧老家总是捐得最多的一户,而且常常是分着捐,臧老捐1000元、郑曼捐1000元。为了帮助麻风病人的孩子上学,他家一次就捐了7000元。另外,他们每月还资助两名贫困山区的失学儿童,其中一名如今已大学毕业。
说到臧老,有件事印象极为深刻。20年前的一个冬日,我去赵堂子胡同15号拜访臧老,那是位于现在中粮广场对面一片胡同里,当时臧老和他的夫人郑曼住在那座四合院的里院。印象中那时的臧老就很瘦,但思绪敏捷、精神很好,而郑曼则温雅贤淑,偶尔讲话声音也很轻、很轻。当年平房没暖气,屋里生着火还是有些冷,但84岁高龄的臧老在我的请求下,当晚铺纸研墨为我主持的版面题了一幅字,并就内容谈了一些建议。一个星期后,我意外接到郑曼妈妈的一封信。信中说,由于那天有些仓促,所以字题的不够理想,事后臧老又写了一幅,希望我去取。那封信我保存至今,按说像他那样的大师完全不必对一位普通编辑如此认真,直到今日我仍被臧老的平易、谦和与一丝不苟所感动。
写于臧克家和郑曼祭日前夕